伊森的請求,像一塊石頭,被扔進了數位宇宙最漆黑、最深不見底的海溝。
那段他花了二十分鐘才寫完的坦白,那些關於復仇、關於莉娜、關於失去一切的文字,已經消失在網路的深處。他重新讀了一遍自己發送的訊息。傳送後的回應只有簡單的兩個字:「等待。」
現在,他就在等待。
伊森瞪著螢幕上那兩個字,眼睛開始發酸。「好吧,零,」他喃喃自語,「我已經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給妳看了。現在呢?」
他靜靜地坐在黑暗的公寓裡,等待著。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一個回覆?一個錯誤訊息?還是一隊破門而入的特警?
「媽的,」他低聲咒罵,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我在幹什麼?我真的以為傳一條訊息就能找到這個世界上最神秘的存在?」
但另一個聲音反駁道:「不,你知道這不是無意義的。零會回應的。祂總是回應那些足夠絕望的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在他那張蒼白的臉上,投下變幻不定的、冰冷的光影。他開始數著自己的心跳,121...122...123...每一下都像雷鳴一樣在胸腔裡迴響。
一個小時過去了。
伊森的脖子因為長時間維持同一個姿勢而僵硬,他緩緩轉動著頭部,發出輕微的喀拉聲。「也許我想錯了,」他對著黑暗嘀咕,「也許零根本不存在。也許這一切都只是我的妄想。」
就在這時,公寓裡的燈,突然閃爍了一下。
伊森的身體瞬間僵直。這不是巧合。
燈光繼續閃爍,不是那種電力不穩的閃爍,而是一種極具規律的、充滿惡意的節奏。一長、三短、兩長...
「摩斯密碼。」伊森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他的瞳孔瞬間收縮,腎上腺素如洪水般湧入血管。
他沒有去拿紙筆,只是靜靜地看著,大腦像一台超級電腦,直接將那些光的脈衝,轉譯成文字。多年的密碼學訓練讓這個過程變得如呼吸般自然。
...你找錯人了...
「不,」伊森搖頭,聲音顫抖,「我沒有找錯。」
...幽靈不存在...
「妳錯了。」他對著閃爍的燈光說道,彷彿在和一個看不見的對話者爭論,「妳就在這裡。妳就是幽靈。」
...快逃...
最後一條訊息讓伊森打了個寒顫。他看著天花板,彷彿要透過混凝土看到那個隱藏在數據流中的存在。
「這是警告嗎?」他問道,聲音在空蕩的房間裡迴響,「還是妳在測試我?」
沉默。只有外面傳來的車聲和風吹過窗戶的聲音。
就在他思考的瞬間,他桌上的手機螢幕也亮了起來,顯示出一張照片------是他公寓樓下的街角。照片中,兩個穿著黑色西裝、身形魁梧的男人,正靠在一輛沒有牌照的黑色轎車旁,抬頭望著他窗戶的方向。
伊森感覺血液瞬間冰凍。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拿起手機,湊近螢幕仔細端詳。
「蜂群的人?」他的聲音幾乎是一聲呢喃。
不,不對。他強迫自己深呼吸,讓理性重新掌控。蜂群從不會這樣暴露自己。他們的殺手會隱身在人群中,會偽裝成快遞員、清潔工、路人甲。他們絕對不會穿著如此明顯的制服,在他樓下堂而皇之地展示自己。
伊森的心臟狂跳,但他的大腦卻前所未有地冷靜。他重新審視著照片,注意到那兩個男人的姿態。他們沒有準備攻擊的架勢,沒有隱蔽的動作。相反地,他們幾乎是刻意地暴露在鏡頭前,彷彿在說:「看,我們在這裡。」
「這不是威脅。」他突然明白了,聲音中帶著一絲驚喜,「這是表演。」
這是試煉。是「零」的第一道考題。一場精心設計的心理測試。
「妳在測試我,不是嗎?」伊森對著手機螢幕說道,彷彿那個神秘的存在能夠聽見他的話,「妳想知道,在壓力之下,我還能不能思考。妳想知道我是會驚慌失措地逃跑,還是會停下來分析局勢。」
他重新看向那張照片,這次帶著分析師的眼光。「很聰明的設計,零。給我足夠的壓力讓腎上腺素飆升,但又不會真正傷害我。妳想看的是我的思維過程,不是我的血。」
他故意無視樓下的「威脅」,反而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那些閃爍的燈光上。他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放在膝蓋上,閉上眼睛。
「那段摩斯密碼太簡單了,」他喃喃自語,「太直白,太...」
他的眼睛猛然睜開。
「太表面。」
他開始在腦中重新播放那段光的脈衝,這次不是聽內容,而是聽節奏。每一次閃爍的長度,每一次間隔的時間...
「等等...」他的聲音開始顫抖,不是恐懼,而是興奮,「有雜訊。」
在每一段摩斯密碼的間隔中,都有一次極其短暫的、幾乎無法被肉眼察覺的閃爍。那不是訊號,那是雜訊。
伊森突然大笑起來,聲音在空蕩的房間裡迴響,聽起來有些歇斯底里。
「林處長最討厭的東西,」他對著天花板說道,「破壞完美節奏的雜訊。但妳知道,不是嗎,零?妳知道雜訊有時候比訊號更重要。」
他立刻明白,「零」想傳達的訊息,根本不在那些明顯的文字裡,而在那些隱藏的雜訊之中。
伊森重新專注,將那些雜訊的閃爍時長記錄下來。0.23秒,0.11秒,0.07秒...他將這些數字轉化為十六進制,然後轉為座標系統。
「聰明,」他低聲讚嘆,「真是聰明得令人髮指。」
他打開筆記型電腦,登入公寓大樓的中央空調系統後台。他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輸入那組從雜訊中解出的座標。
那是一組座標。指向他自己公寓的、通風管道的維修口。
「妳早就知道我會找到這裡,不是嗎?」他對著空氣說道,「妳早就在我的公寓裡留下了什麼東西。」
他站起身,腿因為長時間坐著而有些發麻。走向那個維修口時,他的腳步有些不穩。
「如果我打開這個口子,就沒有回頭路了,」他自言自語,「如果裡面什麼都沒有,我就是個瘋子。如果有東西...」
他的手停在維修口的螺絲上。這個口子看起來就像所有其他的維修口一樣,毫不起眼,沒有任何特殊之處。但如果零真的在這裡留下了什麼...
「算了,」他咬牙說道,「反正我已經是個瘋子了。」
他打開維修口,手電筒的光束照進積滿灰塵的管道深處。一開始什麼也沒看到,只有管道內壁和一些電線。但當他把手伸得更深時,他的手指觸碰到了什麼硬物。
「天哪,」他低聲說道,小心翼翼地把東西拉出來,「真的有。」
那是一個用膠帶固定住的、小小的加密硬碟,看起來已經在那裡放了很久。
他坐回電腦前,手還在微微顫抖。「好吧,零,」他說道,「第一關通過。現在呢?」
他將硬碟接入電腦。螢幕上立刻出現了一個密碼輸入界面。但讓伊森渾身血液瞬間冰凍的,不是複雜的密碼系統,而是螢幕上顯示的問題:
檔案編號:Lina_Lin_Medical_AI_Report_734.zip
請輸入該 AI 系統在壓力測試中,針對「橫紋肌肉瘤」的最終誤判率,精確到小數點後七位。
伊森感覺整個世界都靜止了。他的心臟停止跳動,肺部停止呼吸,連時間本身似乎都凍結了。
「不。」這個詞從他的唇間滑出,幾乎聽不見,「不,妳不能...妳不能這樣做。」
這是他妹妹的醫療記錄。是「蜂群」用來摧毀他的那把、最惡毒的刀。那個讓他失去一切的AI系統,那個誤診了莉娜病情的醫療AI,那個...
「妳到底是誰?」他對著螢幕吼道,聲音充滿了憤怒和絕望,「妳怎麼知道這些?妳怎麼敢...」
但沒有回應。只有那個冰冷的問題,靜靜地等待著答案。
伊森的雙手開始劇烈顫抖。這不是試煉,這是一場酷刑。祂在逼他,逼他親手撕開自己早已結痂的傷口,將那場改變他一生的悲劇,重新轉化為一串冰冷的、客觀的數據。
「我可以放棄,」他對自己說道,聲音顫抖,「我可以關掉電腦,走出這間公寓,忘掉這一切。」
但就在這時,他腦中浮現出莉娜在病床上的最後一次對話。那時她已經很虛弱了,但眼中依然有光。
「哥,」她曾經握著他的手說道,聲音輕得像羽毛,「你總是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永遠...永遠不要停止去看。即使看到的東西會讓你痛苦。」
「莉娜,」他的聲音哽咽了,「妳要我做什麼?妳要我把妳的死亡變成一串數字嗎?」
伊森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當他再次睜開眼時,眼中的痛苦已經被理性取代。
「好吧,」他對著螢幕說道,聲音平靜得可怕,「妳想要數字,我就給妳數字。但這不是莉娜。這只是數據。只是冰冷的、毫無意義的數據。」
他將所有的憤怒、悲傷、愧疚,都壓縮成一顆堅硬的鑽石,沉入心底最深處。然後他開始工作,將自己變成了一台沒有感情的機器。
「第734號醫療AI系統,」他開始喃喃自語,進入了分析師的工作狀態,「壓力測試階段,模擬病例10,847個...」
他調出腦中所有關於那次壓力測試的記憶。每一個參數,每一次模擬,每一個被他標記出的異常值。他記得所有的細節,因為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工作,也是最後一個項目。
「橫紋肌肉瘤的診斷準確率...」他的手指在桌面上無意識地敲打著,「初始模型89.3%,經過第一輪優化91.7%,第二輪92.1%...」
時間彷彿回到了那個實驗室,回到了那些無數個深夜,他一個人對著數據和代碼,為了那個0.1%的精確度提升而奮戰。
「但是在極端壓力測試中...」他的聲音變得更加沉重,「當我們增加雜訊干擾,當我們模擬真實世界的不完美條件...」
他記得當時看到那個數字時的震驚。記得自己如何一遍又一遍地檢查計算,希望發現錯誤。但沒有錯誤。數字是真實的,殘酷的,不可否認的。
二十分鐘後,他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但眼神卻清澈得可怕。他看著螢幕上的輸入框,手指懸在鍵盤上方。
「如果我輸入這個數字,」他對自己說道,「就意味著我承認了。承認我創造的系統殺死了我妹妹。」
但他還是開始打字。每一個數字都像刀子一樣刺進他的心臟。
0.0012874%
螢幕上立刻顯示「密碼正確」,檔案瞬間解開了。
伊森盯著螢幕,感覺靈魂被掏空了一半。「妳滿意了嗎,零?」他的聲音沙啞,「妳得到妳想要的了?」
檔案裡面沒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個網址。一個指向網路最深處的、完全匿名的位址。
「這就是妳的邀請函,」他苦笑道,「用我妹妹的死亡作為入場券。」
他點了進去。
螢幕上,出現了一個極其復古的、像素風格的遊戲介面。遊戲的背景,是由無數個 0xDEADBEEF
組成的、像迷宮一樣的牆壁。一個小小的、代表伊森的像素人,站在迷宮的入口。
伊森盯著螢幕,突然笑了。這笑聲在空蕩的房間裡迴響,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味道。
「0xDEADBEEF
,」他對著螢幕說道,「死牛肉。妳真的是個程式設計師,不是嗎,零?妳知道只有我們這些在代碼海洋裡游泳的人,才會明白這個笑話的美妙。」
這不是密碼,這是簽名。是「零」在用祂的方式,宣告這片領域的主權,並測試來者是否真的是「自己人」。
「這是最後的試煉,」他喃喃自語,手指輕撫著鍵盤,「一場充滿了黑色幽默的、向傳統致敬的儀式。妳想看我是否還記得那些最純粹的快樂。」
他想起大學時代,他和同學們會為了一個優雅的算法而徹夜討論,會為了一行巧妙的代碼而興奮得睡不著覺。那時候,寫程式不是工作,不是責任,而是藝術,是遊戲,是純粹的智力挑戰。
伊森笑了。這一次,是發自內心的笑,沒有痛苦,沒有絕望,只有一種久違的、純粹的快樂。
「好吧,零,」他活動了一下手指,「讓我們來玩遊戲吧。讓我向妳展示,即使經歷了這麼多痛苦,我依然記得什麼是美。」
他開始操作那個像素小人。他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像一個正在演奏蕭邦的鋼琴家,每一個按鍵都準確無誤。他沒有走任何彎路,沒有觸碰任何一塊「死牛肉」,彷彿這個迷宮的每一個角落都已經在他腦海中映射清楚。
「太美了,」他邊玩邊說,「這個迷宮的設計...簡直是藝術品。每一個轉彎都有其邏輯,每一個死路都有其意義。妳不只是在測試我的技能,妳是在和我對話。」
三十秒內,他以一種近乎完美的、充滿了藝術感的方式,走完了整個迷宮。當他的像素小人抵達終點時,整個螢幕的 0xDEADBEEF
都消失了。
伊森看著空白的螢幕,屏住了呼吸。
取而代之的,是一行簡單的、綠色的文字。
你很有趣。進來吧。
「謝謝妳,」伊森對著螢幕輕聲說道,「謝謝妳讓我記起了什麼是純粹的快樂。」
下一秒,他感覺自己的意識被一股溫柔而無法抗拒的力量包圍,彷彿被數位的潮水沖刷,從現實世界中抽離,拉進了螢幕那片無盡的、由代碼和數據構成的深淵之中。
最後一個念頭在他腦海中閃過:「莉娜,我要去找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