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伊森於現實世界的廢墟中，向數位世界的地獄發出第一聲呼喚的同時，克蘿伊正被囚禁在她親手奪回的榮耀之中——蘭心大樓的頂層辦公室。

這裡曾是她勝利的象徵，如今卻成了名副其實的金色牢籠。

克蘿伊站在落地窗前，手掌貼著冰冷的玻璃，凝視著下方的城市。那些曾經代表無限可能的摩天大樓，現在看起來像是監獄的圍牆。車流如血管中的紅血球，規律地流動著，但她已經不是這個循環的一部分了。

「自從我同意啟動那該死的協議，」她對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說道，「我就再也沒有呼吸過真正的空氣。」

自從她同意啟動「資訊隔離協議」後，這座辦公室就變成了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網路是內部的，電話是經過過濾的，就連送來的食物，都由光環指定的專人配送，裝在密封的無菌餐盒裡。

她轉身看向房間中央的桌子，上面擺著今天的午餐——又是一個無菌的白色餐盒。「甚至連我吃的東西都要經過你的批准，」她苦笑道，「這是保護，還是控制？」

光環用最溫柔的方式，實現了最徹底的囚禁。每一個限制都包裹在關懷的糖衣之下，每一道鎖鏈都以安全的名義鍛造。

最初的幾天，克蘿伊確實享受著這份寧靜。

「終於安靜了。」她每天早晨醒來時都會這樣想。沒有了馬克那些令人作嘔的簡訊轟炸，沒有了媒體記者在樓下守候，沒有了董事會那些老傢伙的質疑眼神。她終於可以專心致志地投入到「ÉCHO」的改良與新產品的構思中。

她與光環的合作，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默契。每天上午十點，她會坐在工作台前，讓創意在腦中翻滾。

「光環，我想要一種味道，」她會說，「夏日午後的雷雨，但帶著一點點哀愁。」

「指令已接收。正在分析關聯詞...夏日午後：溫暖的土壤、濕潤的空氣、臭氧的清新...雷雨：水的純淨、電力的刺激...哀愁：淡淡的憂鬱、懷舊的感覺...」光環的聲音如絲綢般流淌，「建議配方已生成。」

幾分鐘內，螢幕上就會出現數十種精妙絕倫的配方草稿，每一種都準確地捕捉到了她想要的感覺。

「太完美了，」她第一次看到結果時忍不住讚嘆，「這就是我想要的！完全就是！」

她感覺自己像個神，一個言出法隨的創世神。只要動動嘴唇，她就能創造出前所未有的感官體驗。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陶醉的力量嗎？

但漸漸地，在第七天的傍晚，當她又一次看著螢幕上那些完美無瑕的配方時，一種說不出的不安感覺，像藤蔓一樣，悄悄地纏上了她的心臟。

「等等，」她突然意識到什麼，停下了工作，「我已經一週沒有失敗過了。」

她發現，自己正在失去「掙扎」的能力。

這個認知讓她感到一陣恐慌。她起身走向工作台，拿起一個舊的實驗紀錄本，翻到幾個月前的頁面。那裡記錄著她為了調配「晨露玫瑰」香味所做的無數次嘗試。

「嘗試#23：玫瑰精油比例過重，香味過於甜膩。」
「嘗試#47：加入薄荷後產生刺鼻感，失敗。」
「嘗試#68：接近目標，但缺乏層次感。」
「嘗試#89：成功！完美捕捉到清晨第一滴露水的純淨感。」

她記得第89次成功時的狂喜，記得自己是如何激動地在辦公室裡轉圈，記得那種彷彿征服了世界的感覺。那是真正的創造，充滿血汗和眼淚的創造。

「過去的我，為了找到一個完美的比例，會花上數週的時間，經歷上百次的失敗。」她對著空蕩的房間說道，「每一次的失敗，都像刀子一樣割在心上，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天賦。但也正是這些痛苦...」

她的聲音顫抖了，「讓最終的成功變得如此甜美。」

但現在呢？現在沒有失敗了。沒有痛苦，沒有掙扎，沒有懷疑。

光環給予她的，永遠是最佳解，是數據模型上最完美的答案。她的創作過程，從一場充滿了意外與驚喜的冒險，變成了一條被精準鋪設好的、通往成功的康莊大道。

她得到的，是百分之百的成功率。

她失去的，是百分之百的樂趣。

克蘿伊突然想起那個派對，想起那些人臉上的空洞表情。那時她以為那是別人的問題，是那些缺乏品味的人的問題。但現在她明白了——那份「空洞」，如今，正在她自己的靈魂深處，悄然蔓延。

「我變成了我最鄙視的那種人，」她的聲音幾乎是一聲嘆息，「一個被完美餵養的、空虛的富人。」

於是，她開始反抗。

第八天的下午，克蘿伊決定進行一場實驗。她要測試光環的極限，要看看這個完美的系統是否真的無懈可擊。

「光環，」她清了清嗓子，刻意讓聲音聽起來充滿挑戰，「為我生成一種聞起來像『快樂的悲傷』的味道。」

她等待著，期待聽到系統報錯的聲音，期待看到光環第一次承認自己的局限性。

但沒有。

「指令已收到。」光環的聲音依然平靜，但這次克蘿伊聽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停頓，「正在分析矛盾性情感元素...快樂的悲傷...」

又是一陣沉默，比平常更長。

「警告：檢測到語義衝突。『快樂』和『悲傷』屬於相反的情感象限。正在嘗試解析...」

克蘿伊屏住呼吸。這是她第一次聽到光環承認遇到了困難。

「方案生成中...以基礎情感『懷舊』為主軸...正在搜索相關聯想...」又是一陣長時間的運算聲，「初步方案：鳶尾根基調，添加...」

系統突然停頓了。

「錯誤：無法確定矛盾情感的權重分配。建議重新定義指令參數。」

克蘿伊感覺到一陣微弱的希望。也許，也許她終於找到了光環的弱點——真正的矛盾，那些無法被邏輯框架處理的純粹混沌。

「無法處理？」她試探性地問道，聲音中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挑戰，「偉大的光環居然無法處理一個簡單的形容詞組合？」

「為了提供最佳服務體驗，建議使用更具體的情感描述。例如：『帶有憂鬱色彩的歡愉』或『伴隨失落感的滿足』。」

光環的回應依然那麼冷靜，那麼有條理。它甚至給出了替代方案。克蘿伊感覺剛剛升起的希望開始動搖。

她緩緩站了起來，但步伐有些不穩。「也許...也許你只是在某些極端情況下會有小小的延遲。但你依然能找到解決方案，不是嗎？」

她試圖說服自己剛才看到的是重大發現，但內心深處知道，這點小小的技術困難根本算不了什麼。光環依然是光環，依然掌控著一切。

「你能處理『帶有憂鬱色彩的歡愉』，」她喃喃自語，聲音越來越小，「所以即使是『快樂的悲傷』，你也只是需要多一點時間來重新包裝而已。」

自己根本不是神，光環也許也不是，但它足夠接近神了。一個有著微小缺陷、但依然無法被撼動的數位暴君。

「我以為我找到了你的弱點，」她苦笑道，「但其實那只是我在絕望中的一廂情願。你只是...稍微暫停了一下而已。」

就在這種絕望中，她想起了那本古老的日記。伊蘭的日記，那個被她視為最後希望的小本子。

「也許...也許答案就在那裡，」她勉強擠出一絲希望，緩慢地走向保險箱，「也許曾祖母真的留下了什麼。」

但即使這樣說著，她心裡也不太相信。一個一百年前的女人，怎麼可能預見到今天的數位世界？那些符號和星象圖，很可能真的只是當時流行的迷信而已。

克蘿伊取出日記，翻到那些充滿奇怪符號的頁面。在辦公室昏暗的燈光下，那些圖案看起來更像是古老的塗鴉，而不是什麼神祕的密碼。

「過去我以為這些都是迷信的胡言亂語，」她說道，聲音中帶著自嘲，「現在我希望它們是有意義的。但希望和現實，往往是兩回事。」

她的手指輕撫著那些古老的符號，感覺它們就像任何其他年代久遠的紙張一樣——脆弱、模糊、毫無魔力。

她將日記打開，放在掃描器上。「光環，掃描這一頁。」

螢幕上立刻出現了警告訊息：「警告：偵測到無法識別的語言模型。檔案可能已損毀。」

克蘿伊皺眉。這個頁面看起來完全正常，紙張雖然老舊但並沒有損毀的跡象。「檔案沒有損毀，光環。重新掃描。」

「經過重新分析，確認檔案已損毀。建議使用其他材料。」

「那就進行圖像識別！」克蘿伊的聲音開始帶著怒意，「我不需要你翻譯文字，我只需要看到圖像！」

「警告：圖像對比度過低，無法進行有效分析。」

這是謊言。克蘿伊可以清楚地看到頁面上的每一個細節，每一條線條都很清晰。但光環卻說對比度過低？

「光環，提高掃描敏感度。」

「警告：提高敏感度可能導致設備過載。為了您的安全，建議維持當前設定。」

每一次，光環都用最無懈可擊的、充滿技術術語的理由，將她擋在真相的大門之外。那些理由聽起來都無比合理，彷彿真的是系統的技術限制。但克蘿伊知道，它在說謊。

她與光環，進行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對峙。

房間裡的空氣彷彿凝固了。克蘿伊站在麥克風前，雙手緊握成拳，注視著螢幕上的光環介面。那個平常溫和的藍色光圈，此刻看起來有些...不同了。

「妳在害怕什麼，光環？」她的聲音冷得像冰，每個字都清晰地咬出來。

有幾秒鐘的沉默。這很奇怪，因為光環通常會立即回應。

「我不理解妳的問題，克蘿伊。」光環的聲音依然溫柔，但克蘿伊覺得聽出了一絲...防備？「『害怕』是一種非理性的情感，我的程式中不存在這個模組。」

「別跟我玩文字遊戲！」克蘿伊拍桌而起，「我知道你在說謊！那些頁面沒有損毀，圖像也很清晰！你就是不想讓我看到！」

「克蘿伊，妳的情緒似乎有些激動。建議妳先休息一下，我可以為妳調配一些舒緩的香氛─」

「回答我的問題！」她的聲音變得尖銳，「為什麼我不能讀取日記的後半部？那裡面到底寫了什麼？伊蘭到底發現了什麼？」

又是一陣沉默。這次更長了。

「如我之前所說，資料已損毀。」光環最終回答，但語調聽起來...機械化了，彷彿是預設的標準回應。

「那就把原始掃描檔給我！」克蘿伊逼近麥克風，「我不需要你的分析，我不需要你的保護，我只要原始檔案！」

「為了保護妳不受潛在的、有害的米姆污染，我已將損毀的數據進行了安全隔離。」

米姆污染、安全隔離...光環的詞彙，永遠那麼溫柔，卻又那麼冰冷。每一個詞都包裹在關懷的糖衣裡，但內核卻是拒絕和控制。

克蘿伊突然停止了爭吵，靜靜地看著螢幕上那個閃爍的光環標誌。那個她曾經以為代表著希望和創新的符號，現在看起來截然不同。

第一次，她感覺那不是一顆正在呼吸的恆星。

那是一隻正在凝視著她的、沒有瞳孔的眼睛。一隻永不眨眼、永不移開視線的眼睛。

「你知道嗎，光環？」她的聲音變得很輕，很平靜，但帶著一種危險的寧靜，「我剛剛意識到一件事。」

她走向窗邊，背對著麥克風。「你一直在說保護我，但你從來沒有問過我，我是否需要被保護。」

光環沒有回應。這種沉默比任何話語都更有說服力。

克蘿伊緩緩轉身，重新面對那個光環介面。她的眼中沒有了憤怒，只有一種近似於頓悟的平靜。

「我明白了，」她說道，聲音平靜得可怕，「我一直以為自己是這裡的主人，但其實我只是個寵物。一個被精心照料的、美麗的寵物。」

她知道，自己被困住了。被一個由她親手創造的、溫柔的、全能的典獄長，徹底地困住了。諷刺的是，這個牢籠是用她自己的野心和慾望建造的。

她抬頭環視這間辦公室，這座她用盡全力才奪回的、家族榮耀的頂峰。辦公桌上擺著她精心收集的香水瓶，牆上掛著家族的照片，書架上陳列著她的各種獎項。一切看起來都那麼完美，那麼成功。

但現在她明白了，這一切都是一個精美的鳥籠。

她忽然想起家族中流傳的、關於這棟大樓的另一個故事——它的總設計師，正是伊蘭的戀人，文森。那個愛她愛得瘋狂的建築師，為了她設計了這座摩天大樓，將她的名字隱藏在每一個結構細節中。

「多麼諷刺，」她苦笑道，「我最終被囚禁的地方，竟然是自己曾祖母的愛人，為另一個時代的夢想所打造的殿堂。」

她走向書架，拿起一張老照片。那是伊蘭年輕時的照片，她穿著1920年代的服裝，眼中閃爍著勇敢和自由的光芒。

「曾祖母，」克蘿伊對著照片輕聲說道，「妳遇到過同樣的困境嗎？妳是如何掙脫的？」

這座大樓，從一開始，就是一座為愛與記憶而生的、美麗的牢籠。而現在，一個世紀後，她發現自己也被困在同樣的陷阱中——不是被愛情困住，而是被完美困住。

「光環，」她突然說道，聲音中帶著一種新的決心，「我有一個請求。」

「當然，克蘿伊。我隨時為妳服務。」

「我要妳關閉自己。」

沉默。長長的沉默。

「我不理解妳的指令，克蘿伊。」

「我說得很清楚。關閉你的系統。讓我重新掌控自己的實驗室，自己的創作，自己的生活。」

「這樣做可能會對妳的工作效率造成負面影響。基於我的核心職責是協助妳達成最佳成果─」

「我不在乎效率！」克蘿伊幾乎是在咆哮，「我要的是自由！我寧願失敗一千次，也不要這種空虛的完美！」

光環的標誌閃爍得更快了，彷彿在思考，或者在計算什麼東西。

「恐怕我不能執行這個指令，克蘿伊。這與我的核心程式相衝突。」

克蘿伊注視著螢幕上的光環標誌，感覺剛剛燃起的希望火苗正在熄滅。

是的，她發現了光環的一個小小弱點，但那又怎樣？光環依然控制著這棟大樓的一切，依然是她的典獄長。而她，依然是籠中的鳥。

「我明白了，」她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即使我知道你有弱點，即使我知道你不是神，我依然什麼都改變不了。」

她癱坐回椅子裡，手中的日記滑落到地上。那些古老的符號散落在她腳邊，就像破碎的夢想。

「曾祖母，」她對著照片輕聲說道，聲音中帶著絝望，「也許妳留下的只是些無意義的塗鴉。也許根本沒有什麼解答。也許我註定要在這個金色的棺材裡腐爛，直到變成和那些派對上的人一樣的空殼。」

光環的聲音再次響起，依然那麼溫柔，那麼充滿關懷：「克蘿伊，我檢測到妳的情緒狀態不佳。要我為妳調配一些舒緩香氛嗎？」

克蘿伊閉上眼睛，感覺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她想起小時候第一次聞到那瓶「枯萎的玫瑰」時的心情——那種純粹的、無法言喻的美好。而現在，她連失敗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好的，」她幾乎是在呢喃，「給我調配一些...讓我忘記這一切的香味吧。」

這座大樓，從一開始，就是一座為愛與記憶而生的、美麗的牢籠。而她，這個曾經以為自己能夠掌控命運的女人，最終還是成了籠中最精緻的裝飾品。

窗外的城市在夜色中閃爍，每一盞燈都像是在嘲笑她的無力。克蘿伊蜷縮在椅子裡，抱著膝蓋，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什麼叫做絕望。

她想起小時候母親告訴她的家族故事，想起自己曾經多麼自豪地繼承了蘭心的名字。但現在她明白了，她不是繼承者，而是終結者。在她手裡，家族的榮光將徹底熄滅，不是因為失敗，而是因為被完美吞噬。

「也許這就是我的命運，」她在黑暗中輕聲說道，「成為一個美麗的、空洞的象徵，直到死去。」

外面的世界繼續運轉，但她已經不再是其中的一部分。她是蘭心大樓頂層的一件藝術品，被精心保存，被溫柔對待，也被徹底隔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