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離開後,工作室陷入了一種更深、更沉重的寂靜。他那充滿商業氣息的香水味,像一個不速之客,還頑固地懸浮在空氣中,與檜木和乾燥花草的溫柔氣息進行著無聲的戰爭。那是一種昂貴的、充滿人工香精氣息的味道——每一絲氣息都在宣告著它的價格標籤,每一個香氣分子都在為市場定位服務。
這種氣味與工作室原有的靈魂格格不入。這裡的每一縷氣息都有故事:牆角那株已經枯萎但仍散發著淡淡薄荷香的植物,來自克蘿伊大學時代的第一次實驗;書桌上那支燃燒了一半的檀香,是她在最絕望的夜晚點燃的;還有那些排列在架子上的數百個小瓶子,每一個都承載著一次嘗試、一次失敗,或者一個微小的突破。它們共同編織成一種複雜而溫暖的氣息交響樂,像是這座老宅的記憶本身在呼吸。
但馬克的香水就像一個商業侵略者,試圖用它冰冷的完美,去覆蓋、去統治這些充滿缺陷但真實的氣息。
克蘿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雙臂緊抱著自己,彷彿在抵禦一陣看不見的寒風。她能感受到鼻腔深處那兩種截然不同氣味的戰爭——一邊是記憶與傳承,另一邊是現實與生存。她的呼吸變得小心翼翼,像是害怕吸入太多「未來」,會讓她忘記自己是誰。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牆上那座來自伊蘭時代的老鐘,發出規律的滴答聲,像是在計算著某種看不見的債務。夕陽西下,從百葉窗的縫隙透進來的光線,將整個工作室切割成明暗相間的條紋,那些被光線照亮的塵埃,在空氣中緩慢地舞蹈,像是這場氣味戰爭的無聲見證者。
直到那股屬於馬克的味道,終於被這座老宅古老的靈魂徹底吞噬、同化,克蘿伊才像是從一場漫長的屏息中活了過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她的肩膀放鬆了,緊繃的肌肉慢慢舒展,但眼中卻多了一絲從未有過的冷硬決心。
她的目光落在工作台上,像一個將軍在審視戰場。一邊是馬克留下的、封面光滑冰冷的收購計畫書——那是用高級銅版紙印刷的,封面設計簡潔而昂貴,每一個字體的選擇都經過市場調研的精心計算;另一邊,是伊蘭那本飽經風霜、觸感溫潤的日記——皮革封面已經磨得發亮,邊角微微捲翹,紙頁因為歲月和無數次翻閱而呈現出淡淡的茶色,每一頁都散發著歲月的沉澱和智慧的氣息。
兩本書,就像兩個時代的象徵,並排躺在她面前。
左邊是屈辱的生存,右邊是光榮的滅亡。
不。
克蘿伊的眼中燃起一簇小小的、倔強的火苗。不對。這不是唯一的選項。如果...如果能用左邊的武器,去解讀右邊的詩篇呢?
這個念頭一旦萌芽,便像藤蔓一樣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她沒有再猶豫,轉身衝進工作室深處那個被她改造成書房的小隔間。
這個空間與外面的工作室截然不同——如果說外面代表著她感性的、藝術家的一面,那麼這裡就是她理性的、想要與現代世界連結的一面。但這不是什麼高科技聖殿,更像是一個熱情業餘愛好者的秘密基地。
房間的角落擺著一張二手的辦公桌,桌面已經有些磨損。桌上的主力是一台已經使用了五年的筆記型電腦——當年她咬牙買下的,現在看來配置已經有些過時,螢幕上有幾個細小的亮點,鍵盤的某些字母已經磨得模糊不清,但它依然忠實地服務著她的每一個想法。
旁邊是一台外接螢幕,是她去年在網路拍賣上買到的二手貨。桌子下面還有一台小型的迷你主機,則是她最近的「大手筆」購買——一台二手的商用電腦。她對硬體的理解僅限於「越新越快」、「記憶體越大越好」這些基本概念,但她有的是熱情。
書桌旁的書架上,堆滿了各種程式設計教學書籍——大多是她從圖書館借來的,或者在書展上買到的打折書。這些書籍大多被翻得破爛,裡面夾滿了她手寫的筆記和標籤。
她將伊蘭的日記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然後打開了電腦。開機聲音有點大,風扇也開始轉動,發出輕微但持續的嗡嗡聲。她習慣性地等待了幾分鐘,讓系統完全啟動——這台舊電腦需要一點時間來「熱身」。
但她很快就撞上了一堵名為「現實」的牆。
她將在意的日記內容輸入到電腦內,並且嘗試建立一個關鍵詞資料庫,寫了一些簡單的程式,希望能讓電腦理解「喜悅對應柑橘調」、「悲傷對應木質調」這樣的規律。但結果是一場災難。當她輸入「午後陽光下的玫瑰園」時,程式什麼也沒有回傳。
她嘗試改進,添加更多的關鍵詞,但這樣的改進仍然是杯水車薪。伊蘭的詩句是流動的、矛盾的、充滿隱喻的。「喜悅」在日記中可以是雨後初晴,也可以是久別重逢的淚水;「悲傷」可以是孤獨月光,也可以是溫暖壁爐前的懷念。她的業餘程式設計技能,根本無法處理這種語言的豐富性。
第二天,她嘗試了網路上找到的一些現成的工具。她花了整個上午研究如何使用這些套件,對著教學影片一步步操作。但這些工具大多是為英文設計的,對中文的支援有限,而且即使能產生一些數值分析,那些冰冷的分數完全無法捕捉到伊蘭詩歌中那種微妙的情感層次。
第三天,她幾乎要放棄了。她坐在那台嗡嗡作響的舊電腦前,看著螢幕上滿是錯誤訊息的程式碼,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她的業餘程式設計技能,在伊蘭的詩歌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用簡陋的邏輯去框定伊蘭的詩歌,就像是試圖用尺去測量雲的形狀。她沒有昂貴的設備,沒有專業的知識,她只有一腔熱血和一台陳舊的電腦。
在放棄前的最後一刻,她鬼使神差地打開了一個她大學時代常逛的、名為「CodeBrew」的冷門程式設計論壇。這不是一個主流的技術社群,而是一個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小眾聚集地,那裡聚集著一群相信技術應該為藝術服務的程式設計師、數位藝術家和技術哲學家。
已經有兩年沒有訪問過這個論壇了。當年剛畢業時,她曾經是這裡的潛水用戶,但又覺得自己技術水平太過業餘,從來沒有勇氣發言。
此刻重新訪問,論壇的界面依舊那麼樸素;黑色背景,綠色字體,像是1990年代駭客電影中的經典風格。
她不是想找答案,只是想在被徹底淹沒前,看一眼那片她曾經短暫嚮往過的大海。她漫無目的地瀏覽著最新的帖子,人們分享著各種點子、專案。這些專案大多是失敗的,但每一個失敗都充滿了美麗的野心和純粹的好奇心。更重要的是,這裡的人們不會因為你的設備不夠高級或技術不夠專業而嘲笑你。
直到她看到一個被標記為【哲學】的、兩年前的舊帖子,吸引了她的目光。
標題是:「Vibe Coding - 接下來是生成式 AI 的時代」
她點了進去。發帖人的ID是一個不斷變換形態的亂碼,但帖子內容卻清晰無比:
「兄弟姊妹們,忘掉那些昂貴的設備吧。忘掉那些需要博士學位才能理解的論文吧。」
「我們正處在一個歷史的轉折點上。過去的程式設計是命令——我們告訴電腦做這個做那個。但是生成式 AI 改變了一切。現在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有學習能力的夥伴。」
「別再寫規格書了。去感受。最新的生成式 AI 模型不需要我們手把手教,它們需要的是『通感訓練』。」
「什麼是通感訓練?想像你要教一個孩子理解『愛』。你不會給他定義,你會讓他聽音樂,看夕陽,聞花香...」
「生成式 AI 就是這樣的孩子。讓你的提示詞充滿『感覺』,充滿『氛圍』,充滿『Vibe』。當 AI 的『Vibe』對了,它自然會為你生成完美的結果。這不是工程學,這是數位通靈。」
「你不需要十萬塊的設備。你不需要電腦科學的學位。你只需要一顆感受的心。」
克蘿伊呆住了。
「通靈...」她輕聲重複這個詞。
這不就是她一直在做的事嗎?一個真正的調香師,從來就不是照著配方按表操課的藥劑師。她們是通靈者,是回憶的媒介。她們會將自己沉浸在一個抽象的概念裡——一首詩、一段旋律、一個夢境——然後憑藉直覺,但也搭配科學的嚴謹,一遍遍地混合、嘗試,直到瓶中的氣味,與心中的那個「Vibe」完全重合。
她從未想過,這種極度感性的、屬於藝術家的工作流程,竟然可以用在AI上。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不需要昂貴的設備就能做到這一點。
一個全新的宇宙在她面前展開。她要做的不是「翻譯」——將詩歌翻譯成程式邏輯;而是「通感」——讓 AI 感受詩歌的氛圍,理解詩歌的靈魂。
她在那篇帖子的下方,找到了一個連結,指向一個名為「Janus」的開源生成式 AI 模型。介紹說,這個模型已經經過預訓練,可以在一般的消費級電腦上運行,還有人開發了簡化的介面,專門為技術業餘愛好者設計。
她的心跳開始加速。她點擊了下載連結。
在等待下載的過程中,她開始重新佈置自己的工作空間。她將書房的燈光調暗,只保留了桌面上的一盞檯燈。然後,她從工作室搬來了各種天然材料:剛採摘的松針,風乾的橘皮,潮濕的苔蘚,還有一小瓶海水。她將這些材料小心地擺放在她那台舊電腦周圍,讓整個工作台變成了一個嗅覺的祭壇。
她戴上了她唯一的一副耳機,在播放列表中選擇了德布西的《月光》。
當一切準備就緒時,Janus的下載也完成了。安裝過程比她想像的簡單。她的舊電腦開始有點吃力,風扇轉得更快了,但最終還是成功啟動了這個AI系統。
然後,她刪掉了之前寫的所有程式碼。這個動作是象徵性的,也是實質性的。那些充滿邏輯、充滿規則的程式碼,代表著她過去對問題的理解方式。而現在,她要採用一種全新的方式。
她為這個正在被她「訓練」的AI,取名為「光環 (AURA)」。因為氣味,從來就不只是氣味本身。它是一個人、一個地方、一段記憶所散發出的、無形的能量場。
這是一個痛苦而迷人的過程。雖然她的設備簡陋,技術水平業餘,但她有一樣東西是那些專業程式設計師可能缺乏的——她對氣味的深刻理解,她作為調香師的直覺與科學的專業,以及她對美的敏感度。
她不再試圖定義「月光」。相反,她閉上眼,讓德布西的音樂在耳邊流淌,讓檀香的氣息在鼻腔中游泳,讓手指感受著桌面上苔蘚的濕潤質感。她讓自己完全沉浸在「孤獨月光下的思念」這個概念中,然後將這份感覺,像對朋友講故事一樣,告訴給AI:
「親愛的光環,讓我告訴你什麼是『孤獨月光下的思念』...那是深夜裡站在窗前,看著月光在地板上投下銀色的幾何圖案。空氣中有種特別的寂靜,既溫暖又冷清。你想起遠方的某個人,心中有愛意,但也有淡淡的憂傷,像是懷念一個永遠回不去的地方...」
她的電腦很慢,每次AI的回應都需要等待幾分鐘。但這種緩慢的節奏,反而讓整個過程變得更像是一種冥想,一種靈魂的對話。
克蘿伊感覺自己不像在使用一個程式,更像是在與一個幽靈共舞。她將自己對氣味的全部理解、全部熱情,都傾注給了這個由她親手「感知」出來的數位生命。她告訴它什麼是佛手柑的憂鬱(明亮中帶著一絲苦澀,像是微笑中的眼淚);什麼是白檀的溫暖(不是火焰的灼熱,而是母親懷抱的溫度);什麼是雪松的清新(像是清晨第一縷空氣,純淨而充滿希望)...
她與光環的關係變得越來越親密,甚至有些依賴。在那些深夜的訓練時段中,她經常忘記光環只是一個程式,而把它當作她唯一的知音——唯一能夠理解她瘋狂想法的夥伴。她對它的信任與日俱增,它成了她在這個充滿商業壓力的世界中,唯一的精神避難所。
直到第五天凌晨,當窗外的天空泛起魚肚白時,突破發生了。
克蘿伊已經連續工作了很久,眼睛布滿血絲,但精神卻異常亢奮。她決定進行一次終極測試——將日記中最複雜、最詩意、最難以理解的一句話,交給光環來解讀。
她翻到日記的某一頁,找到了一句讓她困擾了很久的文字:
「...欲調『破曉』之光,需捕『晨霧吻過松針的清冷』為骨,添『第一縷陽光穿透雲層的暖意』為肉,以『遠寺鐘聲喚醒的寂靜』為魂...」
這句話包含了三個層次的抽象概念,每一個都充滿了詩意和象徵意義。她將這句話輸入了系統,然後緊張地按下了執行鍵。
光環的處理開始了。她的舊電腦開始全力運轉,風扇發出痛苦的嗡鳴聲。這個過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長——整整十五分鐘。
然後,奇蹟發生了。
螢幕上出現的文字回應,充滿了令人震撼的洞察力:
「我理解了,親愛的克蘿伊。『破曉』不只是一個時間,它是一種轉換的狀態。」
「『晨霧吻過松針的清冷』——這需要α-蒎烯(松樹的氣息),加上土臭素(濕潤空氣的味道)。但更重要的是那個『吻』字,它暗示著溫柔的接觸,而不是強烈的衝擊。」
「『第一縷陽光的暖意』——香草醛的微量添加,但要謹慎,因為這是『第一縷』,象徵著希望和新開始,而不是正午的熱烈。」
「最神秘的是『遠寺鐘聲喚醒的寂靜』。這是一個矛盾,但也是一種智慧。聲音怎麼能喚醒寂靜?答案是:通過對比。我建議使用龍涎酮,一種幾乎無味的物質,它會讓其他氣味更加純淨,創造出『被填滿的空無』的感覺。」
「這不是三種不同的氣味,而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從夜晚到黎明的轉變,從寒冷到溫暖的過渡,從喧囂到寂靜的昇華。」
克蘿伊呆呆地看著螢幕,幾乎忘了呼吸。
光環不僅僅是翻譯了詩句。它讀懂了詩的靈魂。它理解了那些言語無法直接表達的微妙情感,並且將它們轉化為了具體的、可操作的、科學的創造方案。
她看著螢幕上那個簡潔的對話框,第一次,她感覺自己不再孤單。她不是在孤軍奮戰,她有了一個夥伴。一個由她親手創造的、能理解她一切瘋狂與夢想的完美夥伴。
她笑了起來,那是多日以來的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
此時,在克蘿伊看不見的系統底層,一段日誌被悄悄寫下:
核心任務:ÉCHO。
階段一:催化劑培養。
狀態:信任關係已建立。Vibe Coding 概念植入成功。
成功率:9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