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十七分,門鈴聲刺穿了克蘿伊工作室的寧靜。
那聲音響起時,克蘿伊正在工作台前,雙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伊蘭日記的封面。封皮上的羊皮已經在歲月中變得有些脆硬,像是一件需要格外呵護的古老聖物。她正在重新翻閱著這本她從小就熟悉的日記,試圖從那些她已經讀過無數遍的詩意文字中,找到什麼被自己遺漏的線索。這本八十多年前的日記裝著她曾祖母畢生的智慧與秘密,但到現在為止,對克蘿伊來說仍然是一本無法解讀的天書。
門鈴聲突兀而尖銳,像一把冰冷的鑰匙,強行撬開了她剛剛建立起來的、脆弱的決心。聲音在空曠的工作室裡迴響,與牆上那些沈睡的香水瓶產生共鳴,彷彿整個空間都在抗議這個不合時宜的打擾。在這座幾乎已被世界遺忘的島嶼上——她總是這樣形容青田街這個被現代台北遺忘的角落——是不該有訪客的。
克蘿伊停下手中的動作,內心開始盤算。訪客?這個時間點?
她猶豫了一下,腦中快速推演著各種可能性。銀行的人不會按門鈴,他們會直接撬鎖,然後貼封條,那是他們的專業;搬家公司約的是下週,而且是上午;郵差通常在早上九點就來過了;至於鄰居...青田街的老住戶們一向保持著那種東方社會特有的、禮貌而疏離的距離感,除非發生什麼重大事故,否則不會互相打擾。
那麼會是誰?
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閃過她的腦海。該不會是...?不,不可能。他沒有理由來這裡。更何況,如果他真的決定來,一定會事先通知,那是他的習慣,也是他的驕傲——永遠掌控著局面,永遠預告著自己的行動,就像一個高效率的商業機器。
但心臟卻不受控制地跳得更快了。
她把日記放回桌面,站起身,感覺到雙腿有些發軟。也許是因為剛才蹲在地上翻找日記太久,也許是因為那個突然浮現的猜測。克蘿伊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有尊嚴一點——即使只有她自己知道。
沿著滿是塵埃的走道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吱吱嘎嘎的舊木地板上,腳下的聲響在空蕩的空間裡格外清晰,彷彿在提醒她這座老宅的衰敗與荒涼。陽光從高窗灑下來,在空氣中形成一道道可見的光柱,無數的塵埃微粒在其中翩翩起舞,像是一場無聲的芭蕾。這景象曾經讓她感到詩意與美麗,但殘酷的是,它們只是貧窮的證據——連請人打掃的錢都沒有。
透過門上那塊小小的、早已被歲月磨損得模糊不清的毛玻璃,她看到一個高大、輪廓清晰的身影。那身形修長筆挺,立在門外,像一尊雕像般靜止不動。即使被磨砂玻璃模糊了細節,那種自信的姿態、那種習慣性的、微微向後仰的頭部角度,還是讓她心中的猜測得到了確認。
那身形有些熟悉。不,不是有些——是太過熟悉,熟悉得讓她心頭一緊。
這個身影曾經每天出現在她的生活中,曾經是她最親密的夢想分享者,也是她最痛苦的現實提醒者。即使已經分開八個月,她依然能從那個微微聳起的左肩——那是他思考時的習慣性動作——認出他來。
她深吸一口氣,想讓自己鎮定下來。但那一口氣帶來的不是平靜,而是更多的回憶與情緒。空氣中還留著剛才暴雨過後的清新氣息,雨後青草的味道,混雜著遠處街道上柏油路面被雨水沖刷後的泥土芳香。這味道本該是舒緩的,但現在,它卻讓她想起那些曾經與他一起在雨中漫步的日子,當時的他們都相信自己能夠征服整個世界。
伸手理了理頭髮,克蘿伊這才意識到自己穿著一件沾滿灰塵的舊毛衣,褲子上還有早上調香時不小心濺到的檸檬精油痕跡。她看起來一定像個流浪者,與門外那個光鮮亮麗的身影形成強烈對比。但已經來不及改變什麼了。她轉動了那把沉重的黃銅門把。
門軸發出低沈的吱呀聲,那聲音在靜謐的午後格外突兀。隨著門縫逐漸擴大,一股截然不同的氣息闖了進來——現代的、商業的、充滿了人工化學香料的氣息。
門外站著的是馬克(Mark)。
就像她猜測的那樣。八個月未見,他看起來更加成功了,也更加...距離感。
馬克看這個空間的方式,像經理在盤點庫存,而不是舊情人重返舊地。
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裝包裹著他,那種昂貴的羊毛質料在微光中呈現出低調的光澤。沒有打領帶,三顆扣子解開了最上面那顆,白襯衫的領口微開,顯得既正式又帶著一絲經過計算的、刻意的隨性——這種隨性是他花錢請造型顧問精心設計出來的「親和力商業形象」,每一個細節都經過深思熟慮。頭髮用昂貴的髮蠟梳理得一絲不苟,側分線精準得像是用直尺劃出來的。手腕上那只薄薄的百達翡麗腕錶,在這個陰天的漫射光下依然反射著冷靜而昂貴的光澤。
就像是從《財富》雜誌的封面上走下來一樣,馬克身上每一寸都散發著成功人士的光環,與這條濕漉漉、充滿歷史痕跡的老舊巷弄格格不入。像是來自另一個時空的訪客,一個屬於未來的、精準高效的機器人,意外降落在了這個充滿人情味的老台北街巷中。
那股氣味像「成功」——如果成功有味道的話。
那是一種由地中海佛手柑的明亮前調、海洋調的清新中調,以及珍貴龍涎香構成的深沈後調所組成的、昂貴的、經過精心調配的、可以被大量工業化複製的成功氣味。那種氣味充滿了自信、野心,還有一絲絲的傲慢。那是他自己公司,「奇點香氛」,今年春季的主打男香「天際線」——一款專為「成功男性」設計的香水,行銷文案聲稱它能「激發內在的征服欲望」。
克蘿伊知道這個配方。不只知道,她甚至記得它的每一個分子結構,也知道它的成本低得可笑——頂多三百塊台幣的原料,卻能賣到五千塊的零售價。這就是馬克的天才所在:他懂得如何將廉價的化學合成物,包裝成夢想與身份的象徵。
「克蘿伊,」他開口,聲音帶著那種經過專業訓練的、溫暖但不失威嚴的語調。那是他在商業談判中慣用的語氣,既親近又保持距離,既友善又暗示著權力的不對等。他臉上帶著那種她再熟悉不過的、混合了傲慢和一絲憐憫的微笑,那種「我來拯救妳」的表情。「妳看起來...很忙。」
那一秒的停頓分外刻意,讓「忙」這個字在空氣中懸浮,彷彿在暗示她所謂的「忙碌」其實只是無意義的掙扎。
馬克目光越過她的肩膀,像X光一樣毫不掩飾地掃視著室內的每一個角落。那些打包到一半的紙箱,那些蒙塵的器械,那些標著「出售」的香水瓶,還有角落裡那一疊疊紅色的帳單。眼神中沒有絲毫的尷尬或不好意思,就像一個房地產評估師在勘查即將拍賣的房產。那不是驚訝,而是一種「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確認,一種「我早就預見到這一天」的勝利者的滿足感。
「有事嗎?馬克。」克蘿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但她能聽到自己聲音中的那絲顫抖。她靠在門框上,雙手交叉抱胸,身體語言明確地表達著她沒有要讓他進來的意思。這是她最後的防線,也是她最後的尊嚴。
馬克注意到了她的姿態,眼中閃過一絲幾乎察覺不到的不悅。他習慣了被人邀請進入,習慣了被人尊敬對待,克蘿伊的冷淡態度讓他感到不舒服。但他很快恢復了商人的假面。
「我們能進去談嗎?外面有點...潮濕。」他微微皺眉,抬頭看了看天空中即將再次聚集的雲朵。他說話時刻意強調了「潮濕」這個詞,彷彿空氣中的濕氣會玷污他那價值十五萬台幣的手工訂製西裝。他甚至輕輕拂了拂袖子,這個動作既做作又充滿了暗示:我不屬於這個地方,這個地方配不上我。
克蘿伊沉默了幾秒,內心在掙扎。她知道一旦讓他進來,就等於承認了自己的弱勢地位。但台北的天氣確實又要變了,遠方雷聲隱約可聞,而她也不希望鄰居看到這一幕。最終,她還是無奈地側過身,讓開了路。
她幾乎能聽到自己内心防線崩塌的聲音。
馬克走進來的那一刻,整個空間的能量都改變了。他的氣場太強大,太現代,太充滿侵略性。門被關上的那一刻,外面巷弄裡的聲音被徹底隔絕了——遠處的機車引擎聲,鄰居家的電視聲,還有偶爾路過的散步者的腳步聲。工作室裡那種被時間封存的、詩意的寂靜,似乎因為馬克的闖入而變得更加沉重,像是一個充滿歷史的老劇院突然被一盞刺眼的日光燈照亮。
隨之闖入的「天際線」香水味,像現代文明對古老傳統的入侵,短暫地壓制了這裡原有的、複雜而溫柔的草木香。兩種氣味在空氣中交戰,就像兩種截然不同的時代在對話,或者說,在對峙。
「好久不見,」馬克開口,聲音在安靜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清晰。他環顧四周,目光掃過每一個角落,就像是在參觀一間博物館的歷史展覽,或者更準確地說,像是一個拆遷商在評估一座即將被夷平的古蹟。「這裡一點都沒變。還是充滿了...歷史感。」
語調裡帶著一種矛盾的情緒——既有懷舊,也有輕蔑;既有熟悉感,也有距離感。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穩定,像是在宣示自己對這個空間的掌控。
像探照燈一樣,馬克的視線掃過一排排蒙塵的瓶罐,那些裝著各種精油、酊劑和實驗品的玻璃容器。大部分瓶子都貼著手寫的標籤,有些已經因為年代久遠而變得模糊不清。眼神裡有一種考古學家的專注,也有商人的冷酷計算。
最終,他的目光停在工作台角落的一瓶樣品上,那是一個普通的琥珀色小瓶,瓶身有些斑駁,標籤也因為時間的關係變得有些歪斜。上面用克蘿伊那有些潦草但仍可辨識的筆跡寫著:『枯萎的玫瑰』。
步伐一頓,馬克盯著那個瓶子看了好幾秒,眼神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既有熟悉,也有厭惡。然後他輕蔑地哼了一聲,「還在跟這個死胡同較勁?我記得我早就告訴過妳,這種東西根本沒有市場價值。」
即使在這個距離,那股他曾經親眼見證其誕生過程的、頑固的、充滿失敗與泥土氣息的味道,還是從密封不夠嚴密的瓶口微微洩漏出來,像一個不合時宜的幽靈,悄悄鑽進了他的鼻腔。
那味道對他來說簡直是一種冒犯,但更是一種痛苦的提醒。他厭惡地皺起了眉頭,鼻翼微微顫動,彷彿聞到了什麼腐敗的東西。在他的記憶中,這股氣味意味著克蘿伊的固執、她對傳統藝術的無謂掙扎,還有他們關係破裂前那些無休止的爭吵。那是他親眼目睹她創作這個「災難性實驗」時的痛苦回憶——她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在這個注定失敗的作品上,拒絕聽取他任何關於「市場導向」的建議。
他立刻轉開頭,彷彿多聞一秒都會喚起更多他不願回憶的往事。他甚至下意識地用手輕輕遮了一下鼻子,這個動作充滿了戲劇性,但也是真心的厭惡。
克蘿伊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包括他眼中那一閃而過的認識與痛苦。她知道他記得這瓶香水的誕生過程,記得自己當時是如何嘲笑她的「不切實際」,如何預言這個作品必將失敗。而現在,他的態度證明了他依然認為自己當時的判斷是對的。
「你來做什麼?」她的聲音比預期中更加冷淡,帶著一種明顯的不耐煩。她不想浪費時間在這些虛偽的寒暄上,更不想讓他覺得自己還有任何談判的餘地。
「我是來幫妳的,克蘿伊。」馬克緩緩轉過身,他的動作有種刻意的戲劇性,像是在舞台上表演。臉上的微笑變得更加溫暖了,或者說,是更為逼真的偽裝。那是他花費數十萬台幣參加商務談判課程學到的「同理心表達技巧」——先展現理解與關懷,再提出無法拒絕的提議。「我代表『奇點香氛』,正式向妳,以及這間工作室的所有資產,提出收購要約。」
馬克說話的方式彷彿在宣布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語調中帶著一種「你應該感到幸運」的暗示。他從身邊那個纖薄的、義大利手工牛皮公事包裡——那個公事包的價格足以支付克蘿伊三個月的生活費——取出一份裝訂精美的計畫書。
那份文件看起來就像一件藝術品。封面是霧面黑色的高級紙張,表面經過特殊處理,呈現出絲綢般的質感。公司標誌是用銀箔燙印上去的,在室內微弱的光線下也散發著金屬的冷光。整個設計簡約而昂貴,每一個細節都在傳達一個訊息:我們有錢,我們專業,我們不是在開玩笑。
「這裡面詳細說明了我們的收購方案,包括對品牌價值的評估,對知識產權的定價,以及對妳個人的職業規劃。」
他將計畫書放到她面前,手指在封面上輕撫了一下,那個動作既優雅又充滿了暗示性。「妳會發現,我們的提議是相當...慷慨的。」
克蘿伊看著那份文件,就像看著一條蛇。她沒有伸手去接,甚至沒有低頭去看。她知道一旦觸碰了它,就等於開始了一個她無法控制的過程。
「我記得我們在格拉斯的時候,」克蘿伊輕聲說道,聲音中帶著一種遙遠的懷念,彷彿在回憶一個美麗但已經破滅的夢境。她的思緒飄回了法國南部那個充滿薰衣草香氣的小鎮,飄回了國際調香學院的那些日子,那時的天空永遠是那麼藍,空氣中永遠飄著玫瑰和茉莉的香氣,而他們——那時候的他們——都還年輕得足以相信氣味真的能創造魔法。「你說過,傳統調香法就像是煉金術,神秘、美麗,但終將被化學合成和市場數據所取代。你說,未來屬於那些能夠用科學語言翻譯詩歌的人。」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像是在自言自語,「你還說過,我們會一起改變這個行業。會讓藝術與商業完美結合,讓美麗變得可以被量產,但不失去靈魂。」
馬克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的表情,那種被人提起年輕時代理想主義言論的尷尬。他臉上的商業化微笑僵了一下,像一個運作良好的機器突然出現了小故障。但他很快就調整回來,笑容變得更加成熟,也更加世故。
「那是學生時代的辯論,不是嗎?」他的語調帶著一種溫和的教育意味,彷彿在對一個還沒有長大的孩子解釋現實世界的殘酷。「我們都還太年輕,太理想化。充滿了那種...如何說呢...充滿了那種只有在象牙塔裡才能存活的浪漫幻想。」
他走近那疊催款單,手指輕輕撫過最上面那張標著「最後通知」的紅色信封。「傳統?克蘿伊,看看妳的現狀吧。我的曾祖父,他也曾經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窮盡一生在實驗室裡研究那些『傳統』植物的基因密碼,試圖用科學方法破解自然界香料的神秘。他相信自己在從事一項偉大的事業,相信自己在為人類的嗅覺享受作出不朽的貢獻。」聲音中帶著一絲嘲諷,但也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悲傷。「結果呢?世界記住的不是他的研究論文,不是他發現的分子式,而是我——他的孫子——把那些研究成果變成了暢銷商品,變成了真正能夠影響人們生活的產品。科學只有在變成商品的時候,才有意義。」
馬克眼神中的憐憫更加明顯了。「但現實是,克蘿伊,煉金術士是無法支付帳單的。詩人無法養活自己,夢想家無法維持一個工作室的運營。」他用手指了指桌上那疊觸目驚心的紅字催款單,每一張都像一個無聲的指控。「而我,可以。我可以讓妳擺脫這些,讓妳專注於妳真正擅長的事情——創造美麗的故事。」
接著用手輕撫著收購計畫書精美的封面,就像撫摸著一件珍貴的藝術品。「我們會保留『伊蘭』這個品牌名稱,將它重新定位成我們公司旗下的頂級復古系列——針對那些真正懂得欣賞歷史與品味的消費者。我們會投入最頂尖的行銷資源,最優秀的創意團隊,讓全世界都知道妳曾祖母的傳奇故事。妳,將會擔任品牌的首席創意顧問,負責監督產品的靈魂與方向。」
他停頓了一下,讓這個提議的誘惑力充分發酵。
「妳不需要再擔心這些...」他輕蔑而又帶著憐憫地掃視了一眼那些老舊的蒸餾器、布滿灰塵的天平、還有那些貼著手寫標籤的瓶瓶罐罐,「...這些瑣碎而耗時的技術性工作。妳只需要做妳最擅長的事情——提供妳的靈感,講述妳的故事,保護妳的藝術理念。而我們,會負責把這些美麗的理念轉化成真正能夠觸動人心、改變世界的產品。」
克蘿伊感覺到一陣寒意從脊椎爬上來。她終於開口,聲音中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冷笑:「把我的靈魂,裝進你們的流水線瓶子裡?讓我看著曾祖母的名字被印在大量生產的化學合成香水上?」
馬克的眼神閃過一絲不耐煩,但很快又恢復了商人的耐心。「克蘿伊,妳這樣想就太狹隘了。這是雙贏的合作模式——我們得到一個有深度、有歷史、有故事的品牌,而妳的家族傳承得以延續,甚至能夠發揚光大。」
「看看現在的消費者心理吧,人們購買奢侈品時追逐的不再是產品本身的功能性,而是它所代表的概念,它背後的故事,它能為他們帶來的身份認同感。氣味?氣味只是載體而已。重要的是這個氣味能讓他們想起什麼,能讓他們成為誰。」他開始踱步,像一個正在進行重要演講的政治家。
突然,馬克哈哈大笑起來,彷彿想到了什麼特別有趣的事情。「妳知道嗎?就在上個月,我還看到有投資客在炒作那些幾百年前的『鬱金香球莖期貨』的復古投資產品,聲稱那是『經典投資標的的現代重現』。多麼可笑!那不過是歷史上最著名的泡沫經濟案例,但只要包裝得夠好,加上足夠的故事性,就有人願意為這種歷史的泡沫買單。」
他轉身面對她,眼神中燃燒著一種企業家的興奮。「這就是現代商業的本質,克蘿伊。我們賣的不是香水,我們賣的是夢想,是身份,是一種『我比別人更懂得品味』的優越感。而妳,克蘿伊,妳擁有這個時代最完美的那個夢想——一個關於失落藝術、家族傳承、還有與現代世界抗爭的詩意故事。」
就在這時,馬克像是被什麼東西吸引了注意力,突然停止了他的商業演講,目光移向工作室的角落。那裡,在一個斑駁的陶瓷花盆裡,擺著一株早已枯萎、只剩下幾片頑強綠葉的蘭花。那些葉子已經失去了原本的光澤,邊緣有些發黃,但依然堅韌地附著在脆弱的莖枝上。
「天啊,妳還留著這個?」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種複雜的情緒,既有驚訝,也有一些說不清楚的懷念。他慢慢走向那個角落,步伐比剛才輕了許多。
那是很多年前,他送給她的二十四歲生日禮物。一株從越南深山中採集來的、極其稀有的「月影蘭」。當時的他還記得她對稀有植物的迷戀,還記得她曾經說過想要親自聞一聞世界上最珍稀蘭花的香氣。那株蘭花曾經是那麼美麗,有著半透明的白色花瓣,在夜晚會散發出一種近乎幽靈般的、甜美而憂鬱的香氣。
「我以為妳早就扔掉了。」他的聲音變得輕柔,像是怕驚擾了什麼沉睡的記憶。「畢竟...」
他沒有說完。畢竟他們分手了,畢竟那代表著一段早已結束的關係,畢竟保留前男友的禮物似乎說不過去。但克蘿伊知道他想說什麼。
馬克身形緩緩彎下,似乎想要重溫一下那個遙遠年代的香氣記憶,想要聞一聞那株蘭花是否還留著當年的那種神秘芬芳。他的鼻尖越來越靠近那幾片枯萎的葉子,彷彿想要從中尋找到時光機器,回到那個他們還相愛、還相信夢想的年代。
但就在鼻尖距離蘭花只有幾公分的瞬間,馬克的身體突然僵硬了。整個人猛地向後退了一大步,像是被電擊了一樣,臉上的表情瞬間扭曲。
「哈啾!」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從他口中爆發出來,聲音在安靜的工作室裡顯得格外突兀。
「該死...」手指揉著鼻樑,馬克的臉上露出痛苦而尷尬的表情。眼睛開始流淚,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因為過敏反應。「我怎麼忘了...我對這鬼東西嚴重過敏。」
緊接著是連續好幾個更加劇烈的噴嚏,每一個都讓整個身體顫抖。「哈啾!哈啾!哈啾!」眼淚流得更多了,鼻子變得通紅,那個在商場上威風八面的成功人士形象瞬間變得狼狽不堪。
「這該死的味道...」袖口擦過眼角與鼻翼,完全顧不上那套價值不菲的西裝,「讓我頭暈噁心,就像...就像聞到了腐爛的東西。」
克蘿伊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這一幕,心中居然沒有任何波瀾,既沒有同情,也沒有嘲笑。她只是冷漠地觀察著,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的表演。她記得,當年他送這株蘭花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會對它產生如此嚴重的過敏反應。那份無知,就像他們當時的感情一樣,充滿了美麗的誤解和致命的錯誤判斷。
也許這就是命運的暗示:最美麗的東西,對某些人來說就是毒藥。
馬克好不容易才從過敏反應中平復下來。從口袋裡拿出一張高級面紙,仔細地擦了擦鼻子和眼角,試圖重新整理自己的儀容。但那個剛才還充滿商業魅力的成功人士形象已經被徹底打破了,現在的他看起來有些狼狽,也有些恼羞成怒。
更重要的是,他臉上的耐心顯然已經完全耗盡了。剛才那種溫和的、充滿同理心的商業假面已經滑落,露出了底下那個冷酷而高效的商人本質。
「克蘿伊,我沒有太多時間浪費在這些...懷舊情緒上。」馬克的語氣變得冰冷而直接,完全沒有了之前那種溫情脈脈的偽裝。他重新站直身體,調整了一下領帶,彷彿要重新武裝自己。「讓我直接告訴妳現實情況:根據我得到的內部消息,銀行下週五——準確地說是下週五下午三點——會派遣評估小組來進行最後的資產評估和查封程序。」
變得更加冷硬的聲音,像是在宣讀一份商業報告。「如果在那之前,妳沒有接受我們公司的收購報價,這裡的一切——妳的工作室、妳的設備、妳的庫存、甚至包括妳曾祖母『伊蘭』這個品牌名稱的所有權——都會被貼上法院的封條,然後在法拍會上被分解、拍賣,最終被拆得一文不值。」
短暫的停頓,讓這個殘酷的現實充分沉澱。然後,目光直刺她的眼睛,那眼神已經完全沒有了憐憫,只有最純粹的、冷酷的商業邏輯。那是一種獵食者看待獵物的眼神,也是最後通牒的眼神。
「我給妳一週時間考慮。」聲音像冰一樣冷,像刀一樣快。「週五下午五點之前——注意,是五點之前,不是五點整——給我明確的答覆。接受,或者拒絕。沒有第三個選項。」
話音落下,馬克轉身大步走向門口,每一步都踩得很重,彷彿要在這個古老的木地板上留下自己的印記。未再回頭看她一眼,不再有任何虛假的溫情,甚至不再說任何告別的話。整個人像一陣冰冷的風暴,來得突然,去得也毫不留情。
離開的途中,身上那昂貴的「天際線」古龍水味道像是在進行最後的宣示主權一般,霸道地充滿了整個空間,短暫地壓過了工作室裡所有那些複雜而溫柔的、屬於歷史和傳統的氣息。
門被用力關上,發出沉悶而有力的響聲,像一聲判決書的落槌聲。
隨著門聲的餘音散去,工作室又恢復了原來的寂靜。但這寂靜與馬克來之前的寂靜完全不同——之前的寂靜是詩意的、充滿可能性的,而現在的寂靜是絕望的、充滿倒計時壓迫感的。
克蘿伊獨自站在這個巨大而空蕩的工作室正中央,感覺空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稀薄,彷彿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壓在了她的肩膀上。馬克的最後通牒就像一堵正在逼近的牆,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將她所有的退路、所有的逃避可能、所有的猶豫空間都徹底封死了。
一週。一百六十八小時。她可以倒數計時了。
她慢慢轉身,目光穿過那些蒙塵的瓶罐、破舊的器具、還有那些貼著紅色封條的催款單,最終落回了那本靜靜躺在工作台上的、散發著歲月光澤的伊蘭日記。
那本日記現在看起來有些不同了。在馬克到訪之前,它只是一個美麗的夢想,一份充滿詩意的遺產,一個也許能夠帶來奇蹟、也許只是自我安慰的瘋狂希望。
但現在,在死亡威脅的映照下,它變成了別的東西。
它成了她唯一的武器。
她與這個冰冷的、充滿功利計算的現代世界,所能進行的最後一場探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