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ÉCHO (迴響)系列 第 2

第二章:數據的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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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台北市信義區。在地面上,人們正為午後的雷陣雨尋找遮蔽,抱怨著潮濕的空氣如何讓昂貴的皮鞋變質。計程車司機在車陣中咒罵著塞車,上班族躲在便利商店門口等雨停,而街頭藝人則匆忙地收拾被雨水打濕的樂器。這是一個充滿了不可預測變數的、混亂而有生命力的世界。

但在地下七十公尺深處,另一個世界正在運轉。

空氣是恆溫的二十二度,濕度被精準地控制在百分之四十五,每一立方公分的空氣都經過三重過濾,不含任何懸浮微粒或過敏原。牆壁是厚達兩公尺的鋼筋混凝土,能抵禦八級地震和核爆的電磁脈衝。燈光是模擬自然日光的LED,每十二小時調節一次色溫,以維持地底工作人員的生理時鐘。這裡沒有天氣,沒有意外,沒有任何無法被計算和控制的變數,只有永恆不變的、由數千個伺服器散熱風扇奏出的白色噪音,像一場永不停歇的數位催眠曲。

這個地下堡壘的每一個細節,都被設計成與外面那個混亂世界的完美對立。如果說地面上的台北是一首爵士樂——充滿即興、不協調、卻因此充滿生命力,那麼這裡就是一首由機器演奏的巴哈賦格曲——每一個音符都在預定的位置,每一個和弦都符合數學公式,完美得令人窒息。

這裡是國家安全局的數據監控中心,代號「穹頂」。

伊森(Ethan)覺得這個名字充滿了惡意的諷刺。穹頂之下,沒有天空,只有無盡的數據洪流。

他坐在自己的人體工學椅上——這張椅子是政府採購部門花費三萬八千元購買的「人因工程最佳化解決方案」,據說能減少百分之三十七的職業病發生率。但它無法減少的,是坐在其中的人所感到的、那種被系統化、被數據化、被徹底去人性化的深層疲憊。

面前是三塊巨大的曲面螢幕,環抱著他,像一個發光的繭。這個設置被內部文件稱為「沉浸式分析環境」,設計理念是讓分析師能夠「與數據融為一體」。伊森更願意將其形容為一座電子監獄,只是囚禁的不是身體,而是注意力、思考能力,以及逐漸萎縮的對真實世界的感知能力。

螢幕上流動的不是文字,而是由兩千三百萬居民的集體意識,轉化而成的、抽象的數據光譜。這些光譜背後,是每一支智慧手機、每一張信用卡、每一次網路點擊所洩露的私密資訊。交通是紅色的動脈,時而順暢時而堵塞——每一個紅點背後,都是一個被困在車陣中、焦慮地看著手機時間的真實的人;金融是金色的神經,傳遞著貪婪與恐懼的脈衝——每一次價格波動,都代表著某個家庭的希望與絕望;而社群媒體則是藍色的、永不停歇的夢境,充滿了炫耀、憤怒與轉瞬即逝的快樂——每一個藍色光點,都是一個試圖向世界證明自己存在價值的孤獨靈魂。

伊森的工作,就是做這座數位城市的人類解夢師。但諷刺的是,在這個過程中,他早已不相信夢境,也幾乎忘記了什麼是真實的人類情感。

他還記得五年前剛加入「穹頂」時,那份想要「用技術讓世界變得更好」的天真理想主義。當時的他相信,數據能帶來客觀的真相,而真相能帶來正義。但現在,他知道數據只是另一種謊言的載體,一種更精緻、更難以識破的謊言。

在這個系統裡,他不是分析師,他是一個數據牧羊人,負責將那些偏離「正常參數」的數據羊群,重新趕回安全的、可預測的羊圈裡。

他抿了一口早已冷掉的黑咖啡,味道苦澀得像他的心情。螢幕中央,一個被標記為「鬼影」的數據集合體正在高速移動,試圖擺脫他的追蹤。「鬼影」是一個技術高超的駭客組織,過去三個月,他們像一群數位幽靈,悄無聲息地從各大銀行的資金流中,偷走了數億台幣。他們不砸開金庫,只是在每一筆巨額交易中,像抽稅一樣,抽走萬分之一的零頭。手法乾淨、優雅,近乎藝術,這也是為什麼上面的人至今還無法下定決心將其徹底剷除——因為他們的行為,尚未引發任何系統性的恐慌。

伊森對他們的貪婪不感興趣,但他著迷於他們的移動方式,那是一種對現有系統的蔑視。

「又來了。」他喃喃自語,指尖在觸控板上輕點,調出一個他自己編寫的異常檢測腳本。

「什麼又來了?」

一個聲音從他身旁傳來。伊森轉過頭,看到大衛正拿著一杯熱騰騰的摩卡,好奇地朝他的螢幕看過來。大衛是穹頂裡的另一位資深分析師,專門負責監控社交媒體的輿論趨勢。不同於伊森那種內向的偏執狂性格,大衛是個典型的技術樂觀主義者,總是相信科技能夠解決一切問題。

「鬼影又出現了。」伊森簡短地回答,同時縮小了螢幕上的分析視窗。他不太願意和同事分享自己的發現,特別是那些他認為「有趣」但無法用標準程序解釋的異常。

「還在追那些小偷啊?」大衛笑了笑,「說實話,我挺佩服他們的。能在我們的監控下玩這麼久的捉迷藏,技術水平確實不錯。」

「你不覺得奇怪嗎?」伊森問,「一個以利益為導向的駭客組織,為什麼要在每次行動中留下這種...藝術簽名?」

大衛聳了聳肩。「也許他們就是想展示自己的技術實力。駭客都有這種毛病,總想留下自己的痕跡。就像街頭塗鴉一樣。」

「但這不符合邏輯。」伊森轉向大衛,眼中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光芒。「任何不必要的痕跡都會增加被發現的風險。一個真正的專業罪犯,絕對不會做這種事。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留下痕跡本身就是他們的目的。除非他們想要被某種特定的方式發現。」

大衛看著伊森,表情變得有些擔憂。「夥伴,我覺得你有點過度分析了。有時候人們做事就是沒有特別深層的動機。也許他們就是喜歡炫耀,僅此而已。」

伊森沒有回答,只是重新轉向螢幕。這就是他和其他同事的差異所在。對他們來說,解決問題就是找到標準答案,然後按照既定程序處理。但對伊森而言,真正有趣的不是答案,而是為什麼這個答案會出現在這個特定的時間和地點。

「處長找你有事。」大衛看了看自己的手錶,「他在會議室等你。」

伊森點了點頭,保存了手頭的工作。但在起身前,他又看了一眼那個被標記為 0xDEADBEEF 的異常數據點。

這個古老的十六進位碼,像一個來自數位史前時代的訊號,在現代系統的白色噪音中,發出著微弱而執著的脈衝。

他放大其中一條數據軌跡。就在「鬼影」的資金流竄過信義路四段的瞬間,他看到了一個微乎其微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異常。路口的一個智慧型交通號誌,其回傳的數據流出現了 0.01 秒的亂碼,紅綠燈的秒數閃爍了一下,但並未影響實際運作。地面上,沒有任何一位司機察覺到這幽靈般的觸碰。

幾分鐘後,「鬼影」的資金流經過一間大學的伺服器,校園裡一台自動販賣機的庫存回報系統,短暫地將「可口可樂」的庫存回報為一串無意義的十六進位碼 0xDEADBEEF

伊森的眉頭挑了一下。

0xDEADBEEF

這不是現代駭客會做的事。這些標記的使用者,必須對程式設計歷史有著深度的了解,必須是一個經歷過從大型機到個人電腦、從命令列到圖形介面整個技術演進過程的「老兵」。

或者更準確地說,這是一個想要被另一個「老兵」識別出來的存在。

這就是「鬼影」的真正簽名。不是為了炫耀技術,而是為了在茫茫數據海洋中,找到那些能夠理解這些古老密碼的同類。這是一種篩選機制,一種只有真正內行的分析師才能察覺的召喚信號。

而現在,這個信號被伊森接收到了。

對任何其他分析師來說,這都是可以被忽略,或標示為無聊的背景雜訊。但對伊森而言,這是一種挑釁。這簽名沒有任何功能性的目的,它不像是為了掩蓋行蹤,更像是一種...塗鴉。一種在數位世界的牆壁上,用老派語言寫下的「我來過」。一種對「穹頂」自以為是的秩序的嘲弄。

他將這些異常數據片段小心翼翼地保存到一個加密檔案夾裡,檔名是「怪癖」。裡面已經收集了三十七個類似的樣本。

「有什麼發現嗎?伊森。」

林處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語氣平淡,像是在問天氣。伊森感覺到後頸上的肌肉瞬間緊繃——這是他身體對被監視的本能反應。他沒有回頭,他討厭別人站在他身後看他的螢幕,更討厭在他專注工作時被打斷。

林處長是「穹頂」的第三任主管,一個典型的官僚體系產物。與他的前兩任不同,林處長從來沒有任何技術背景,他的專長是「危機管理」和「跨部門協調」,這在官方文件中聽起來很重要,但在伊森看來,就是「如何在不解決問題的前提下,讓問題看起來已經被解決了」。

「『鬼影』的路徑模式分析出來了,」伊森說,將一張複雜的拓撲圖拖到主螢幕上。這張圖表顯示了過去三個月中「鬼影」在台北市數位基礎設施中留下的所有足跡,像一張巨大的蛛網。「他們利用了城市公共設施物聯網的漏洞作為跳板,每次攻擊都會在路徑上留下微小的數據異常。像是在跟我們打招呼。」

林處長走近了一些,儘管進入穹頂需要經過層層的消毒過濾,但伊森仍能聞到他身上一絲絲廉價古龍水的味道,混雜著咖啡和紙質文件的氣息——這是一個在辦公室度過大部分時間、與真實世界脫節的管理者特有的味道。

「能補上嗎?」林處長只關心這個,他對「打招呼」的含義不感興趣。在他的世界裡,只有兩種狀態:問題解決了,或者問題還沒有解決。任何中間的灰色地帶,都會被歸類為「需要更多報告的複雜情況」。

「技術上可以補上這些漏洞,但...」伊森頓了一下,選擇著措辭,「但這樣做可能會錯過更重要的資訊。這些異常模式顯示,『鬼影』的行為動機可能不只是...」

「那就好。」林處長打斷了他,「把報告交上來,技術部門會處理。我不想在明天的晨報上,看到任何關於『金融體系不穩定』的字眼。穩定壓倒一切,你懂的。」

林處長的這句「你懂的」,像一把冰冷的刀,切斷了所有進一步討論的可能性。伊森知道,這是體制對個人好奇心發出的最終警告。

伊森皺起眉頭,終於轉過椅子。「處長,你不覺得奇怪嗎?他們留下的這些『簽名』,完全是多此一舉。那串十六進位碼...0xDEADBEEF...這不是隨機錯誤,是人為的。這不符合一個以利益為導向的駭客組織的行為模式。這背後可能有更大的...」

「伊森,」林處長扶了扶他的金絲眼鏡,眼神裡帶著一絲官僚式的疲憊,那是一種早已放棄掙扎的眼神,「我的工作,是確保這座城市的數據穩定。穩定,意味著可預測。而你的工作,是找出那些不可預測的變數,然後把它們變成可預測的。至於那些駭客為什麼要在牆上塗鴉,那是心理學家的事,不是我們的事。」

他拍了拍伊森的肩膀,力道很輕,卻很沉重。「把漏洞補上,把案子結了。別在無關的噪音上浪費時間。這個世界已經夠吵了。」

林處長轉身離開,他的腳步聲在光滑的地板上響起,逐漸消失在遠處的辦公室迷宮中。留下伊森一個人面對著螢幕上閃爍的光點,以及整個穹頂裡那永不停歇的、機器散熱風扇的白色噪音交響曲。

噪音。

這個詞在伊森的腦中迴響著,像一個被反覆播放的破損錄音。林處長說「這個世界已經夠吵了」,但在伊森看來,這個被徹底消毒、被完全控制的地下世界,安靜得令人窒息。真正的噪音——那些充滿不確定性、矛盾和人性的聲音——早就被過濾掉了。

他看著那個被他命名為「怪癖」的檔案夾,突然意識到一個令人不安的類比。或許在處長眼裡,他自己,這個總是質疑體制、追問「為什麼」的人,也只是整個系統中一個需要被消除的、無關緊要的噪音罷了。

這個認知讓他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他曾經也相信,數據能帶來客觀的真相,而真相能帶來正義。但在穹頂工作的這五年中,他逐漸明白,數據只是另一種敘述的方式,而掌握敘述權的人,決定了什麼是「真相」。在這個系統裡,數據不是為了揭示真實,而是為了維持穩定的假象。

他再次喝了一口冰冷的咖啡,液體的苦澀在舌尖蔓延,像他對這個工作、對這個體制、對自己的人生選擇的味覺評價。然後,他做了一個微小的、但可能改變一切的反抗性動作。

他沒有將「怪癖」檔案夾歸入已結案的「鬼影」項目中,而是將它拖到了自己私人的、加密過的根目錄下。這個動作在技術上是被允許的——分析師有權保存個人研究資料——但在政治上,這是一個明確的宣言。

他決定,不管體制如何要求,他要繼續追蹤這些古老的數位幽靈。不是為了破案,不是為了寫報告,而是因為在這個被過度消毒的世界裡,這些充滿惡趣味的古老密碼,是他能找到的唯一還保留著真正人性的東西。

他不知道為什麼,但他有一種強烈的直覺。

這串被所有人忽略的噪音,這串在現代系統中顯得格格不入的古老標記,這個來自數位史前時代的召喚信號,將會譜寫出一首截然不同的樂章。一首可能會讓整個穹頂都為之震動的、危險的交響曲。

而他,將是這首交響曲的第一位聽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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