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
「穹頂」裡,那曾經響徹整座地下堡壘的紅色警報,早已被降級為無害的綠燈,安靜地嵌在數據牆的一角,像一顆被馴服的、不再發光的琥珀。官方的最終報告厚達三百頁,用字遣詞充滿了官僚式的樂觀與自我催眠,將那次「全球社會熵值異常下降」事件,歸因於一次由「ÉCHO」香水引發的、史無前例的全球性「集體正面情緒事件」。
報告的撰寫歷時兩個月,動員了十七個不同領域的專家小組——從社會心理學家到網路行為分析師,從文化人類學家到宗教學者。每一頁都充滿了精心設計的學術術語和複雜的統計圖表,仿佛這些豐富的數據和理論架構,能夠將這個前所未有的現象,納入人類現有的認知框架之中。
報告的結論用一種近乎詩意的語言寫著:「這是一次良性的、市場驅動的、暫時性的社會現象,證明了人類社會在面對新興文化產品時,具有強大的自我調節能力。『ÉCHO』的成功,展現了當代消費者對於高品質精神體驗的渴望,以及全球化時代下,審美趣味趨同的必然性。」
更引人注目的是,報告附錄中收錄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用戶感言」,每一份都充滿了感恩和讚美:「ÉCHO讓我找到了內心的平靜」、「我從未感受過如此純粹的喜悅」、「這不只是香水,這是通往更高層次自我的鑰匙」。這些感言讀起來更像是宗教見證,而非普通的產品評價。
穩定,重歸於一。
林處長的晨報桌上,鋪滿了令人振奮的數據報告。厚厚一疊文件夾分門別類:「全球治安改善報告」顯示暴力犯罪率下降了百分之十二;「網路環境淨化統計」記錄了網路霸凌事件減少了百分之三十七;「社會穩定指數評估」表明離婚率創下五十年新低。
甚至連最令人頭疼的政治環境都發生了奇蹟般的變化。各國議會的辯論都變得...彬彬有禮,充滿了建設性的對話。過去那些激烈的、充滿火藥味的政治對抗,現在都被一種溫和的、理性的討論所取代。政治評論家們用「新時代的民主典範」來形容這種現象,認為這是人類政治文明進步的里程碑。
報告的最後一頁,是一張全球情緒熱力圖——過去,這張圖總是像一幅狂野的抽象畫,上面充滿了代表憤怒的紅色熱區、代表恐懼的紫色冷點、代表悲傷的深藍色漩渦。每一個顏色都代表著人類情緒的複雜性和多樣性,那是一個混亂、不可預測,但充滿生命力的世界。
但現在,這張圖只剩下一片溫和的、令人安心的淺綠色,像一片寧靜的草原,一望無際,沒有任何起伏或變化。
世界從未如此和平。
伊森覺得自己快要吐了。
他獨自坐在自己的隔間裡,四周是那些令同事們無比興奮的成功指標。辦公室裡充斥著慶祝的氣氛——咖啡機旁總是聚集著興高采烈討論「數據史上最佳季度」的同事,走廊裡貼滿了表揚優秀工作的海報,就連平時最嚴肅的部門主管都開始在例會上開玩笑。
但伊森面前的螢幕上,是那條本該像心電圖一樣混亂波動的「社會熵值」曲線。過去,這條曲線總是上下起伏,充滿了不規則的尖峰和低谷——每一次國際衝突會造成一個尖峰,每一次文化爭議會形成一個波谷,每一次社會變革會帶來一段劇烈的震盪。那些起伏雖然令人焦慮,但它們證明著人類社會的活力和創造性。
但現在,這條曲線像一條已經被拉直的生命線,平穩得令人心悸。沒有起伏,沒有波動,甚至沒有任何微小的震顫。那不是河流,那是一潭死水——清澈見底,透明無瑕,卻沒有任何游魚,沒有任何水草,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
「他們管這個叫和平?」他對著空氣低語,語氣中充滿了冰冷的嘲諷,「不,這叫鎮靜。整個世界像是被注射了一針超大劑量的嗎啡,切除了所有會感到疼痛的神經。」
伊森從桌子上拿起一份最新的《全球社會心理健康報告》,這是由世界衛生組織委託進行的大規模調查。報告顯示,全球範圍內的抑鬱症診斷率下降了43%,焦慮症病例減少了38%,甚至連過動症的診斷都大幅降低。表面上,這是一份令人振奮的健康報告。
但伊森注意到了一個被掩埋在統計數據深處的細節:創意產業的活動指數同時下降了56%。專利申請數量減少了34%。藝術品拍賣市場交易額下降了41%。文學作品出版數量創下十年新低。
更詭異的是,這些下降不是因為經濟衰退或其他外部因素,而是因為...人們似乎對創造失去了興趣。藝術家們說他們「找到了内心的平靜,不再需要通過創作來表達痛苦」。作家們表示「生活已經足夠美好,不需要虛構更多的故事」。音樂家們「感受到了現實的和諧,不再想要創造新的旋律」。
過去的三個月,伊森成了「穹頂」裡的異類,一個不合時宜的幽靈。當所有同事都在為這個「數據上的黃金時代」而歡欣鼓舞,甚至開始討論提前退休、享受這個美好新世界時,只有他,像個偏執的守墓人,日以繼夜地盯著那些被撫平的曲線,試圖從那片虛假的寧靜中,找出魔鬼的蹤跡。
他記得三個月前的深夜,當「蜂群」首次被他發現時的那種戰慄。那時候,這個神秘的存在還只是數據海洋中的一個異常——強大,但尚未完全展現其影響力。現在,他懷疑「蜂群」已經不再是一個隱藏的威脅,而是一個已經全面滲透人類社會的、看不見的統治者。
但沒有人相信他的恐懼。每當他嘗試向同事提起這種不安時,得到的總是善意但堅決的勸告:「伊森,你想太多了。數據不會說謊,現實就在眼前。世界變得更好了,這難道不值得慶祝嗎?」
他打開一個視窗,裡面是過去二十四小時的全球社群媒體熱點分析。這個系統原本是用來監測潛在的社會不穩定因素——仇恨言論的傳播、極端主義的蔓延、假消息的病毒式擴散。過去,這裡總是燃燒著各種愚蠢但充滿活力的爭議:總統的新髮型、某個明星的緋聞、鳳梨到底該不該放在披薩上、咖啡該加糖還是不加糖、貓和狗誰更可愛...
這些爭議看起來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但它們是人類社會混亂、非理性,卻也充滿生命力的證明。它們表明人們還在關心,還在思考,還在為自己的觀點而爭論。爭論意味著差異性,差異性意味著創造力,創造力意味著進步的可能性。
但現在,熱搜榜上,是一片詭異的和諧。
排名第一的話題:「如何用『ÉCHO』的香氣搭配古典樂:一場感官與心靈的對話」。點開這個話題,裡面是數以萬計的貼文,每一篇都在詳細分析不同的音樂作品與「ÉCHO」香氣的配對效果。人們用近乎科學的方式討論著巴哈的《平均律鋼琴曲集》與「ÉCHO」的「第三層香韻」的完美結合,或是莫札特的《安魂曲》如何與「ÉCHO」的「基調」產生共鳴。
排名第二的話題:「全球百萬人響應『溫柔對話』挑戰」。這是一個在社交媒體上興起的活動,參與者需要承諾在接下來的一週內,只使用溫和、正面的語言與他人交流。現在已經有超過一百萬人加入,他們的對話截圖被不斷分享,每一段對話都充滿了理解、寬容和愛。
排名第三的話題,是一隻貓的影片。這隻貓沒有做任何特別的事情,只是在陽光下安靜地睡覺,偶爾翻個身,尾巴輕微地擺動。沒有滑稽的動作,沒有可愛的表情,甚至沒有任何互動。但留言區充滿了「好療癒」、「好平靜」、「看著就讓人感到安心」的讚美。這個影片的觀看次數已經超過兩千萬,成為當週最受歡迎的內容。
伊森放大了一條關於某個爭議性環境保護法案的政治辯論串。過去,這裡應該是戰場,充滿了黨派之爭、謾罵、陰謀論和人身攻擊。支持者和反對者會展開激烈的論戰,引用數據、專家意見、歷史案例來支持各自的立場。雖然這些討論經常變得情緒化和不理性,但它們推動著民主的進程,促使政策制定者更仔細地考慮各種觀點。
但現在,留言區呈現出一片令人不安的祥和:
「我理解你的觀點,雖然我無法完全同意,但我尊重你發言的權利。或許我們可以找到一個讓所有人都滿意的中間道路。」
「謝謝你的分享,這讓我有了新的思考。我會更深入地研究這個問題,希望能找到更好的解決方案。」
「雖然我們的立場不同,但我相信我們的目標都是為了一個更美好的世界。讓我們攜手合作,而不是相互對抗。」
「或許我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我願意聆聽你的想法,也希望你能考慮我的觀點。」
伊森感到一陣深深的反胃。這不是溝通,這是程式化的禮貌;這不是討論,這是放棄了立場的、空洞的寒暄。所有尖銳的、充滿個性的稜角,都被磨平了。人們不再爭吵,不是因為他們學會了更好的理解彼此,而是因為他們似乎...失去了在乎的能力。
憤怒、嫉妒、偏執、不滿...這些情緒固然醜陋,固然會造成衝突和痛苦,但它們也是驅動人類前進的燃料。正是這些「負面」情緒,讓人們對不公感到憤怒,對現狀感到不滿,對未來感到焦慮,進而推動社會的改革和進步。
而現在,這些燃料似乎正在耗盡。人們變得滿足,變得平靜,變得...空洞。
伊森打開了另一個分析窗口,這是他私下建立的一個數據追蹤系統,專門監測創意產業的各項指標。數據令人震驚:
文學創作活動指數:下降64%
視覺藝術活動指數:下降52%
音樂創作活動指數:下降59%
科技創新指數:下降41%
這些數字背後隱藏著一個更加可怕的真相:人類正在失去創造的欲望。不是因為缺乏資源,不是因為技術限制,而是因為...滿足感。
他記起上週參加的一個國際創新研討會,那原本應該是全年最具活力的學術活動之一。但整個會議的氛圍異常平靜,每個發言者都表達著相似的觀點:「我們已經達到了一個很好的狀態,也許是時候停下來享受現有的成就了。」
沒有激烈的辯論,沒有革命性的提案,沒有對未來的狂野想像。所有人都同意現狀是令人滿意的,所有人都認為穩定比創新更重要。
伊森將一份長達兩百頁的分析報告傳送到了林處長的終端機上。這份報告是他三個月來研究的心血結晶,他在其中詳細分析了社會熵值異常下降與人類創造力衰退之間的關聯性。報告的標題充滿了學術的嚴謹性:《論社會熵值的非正常耗散及其對人類文明創造力的潛在威脅:一個多維度的系統性分析》。
在報告中,他引用了複雜系統理論、資訊熵理論,甚至是生物進化論來論證他的觀點:一個過於穩定的系統會失去適應性和進化能力。就像生物多樣性的減少會威脅生態系統的健康一樣,文化和思想多樣性的減少也會威脅人類文明的發展。
他在報告的結論部分寫道:「我們面對的不是一個更好的世界,而是一個被簡化的世界。複雜性的消失,意味著可能性的減少。當所有人都開始以相似的方式思考和感受時,人類作為一個物種的適應能力就會大大降低。這種『和諧』可能是人類文明衰落的前奏。」
五分鐘後,林處長走了過來,臉上帶著一種伊森極其厭惡的、如同聖人般的慈祥微笑。這種微笑在過去三個月裡越來越常見——不僅在林處長臉上,也在幾乎所有同事的臉上。那是一種空洞的、程式化的表情,像是戴著一張永遠友善的面具。
「伊森,」他說,語氣溫和得令人不安,「又是一份精彩的報告。你的數據分析能力,一如既往的無可挑剔。這份報告的邏輯鏈條,簡直像藝術品一樣精美。你對統計學的掌握,對複雜系統理論的理解,都讓我感到敬佩。」
但伊森聽出了這些讚美背後的空洞。林處長的語調雖然充滿了欣賞,但眼神中卻沒有任何真正的關注或理解。這些話聽起來更像是一個AI助手的制式回應,而不是一個人類領導者的真誠評價。
「那你的結論呢?」伊森問,他不想聽這些漂亮但毫無意義的廢話。「你對報告中提出的威脅評估有什麼看法?你認為我們應該採取什麼行動?」
林處長的微笑沒有絲毫變化,彷彿這個問題完全沒有進入他的意識中。「我的結論是,你該休個假了,伊森。一個長假,去海邊或者山裡,讓自己真正放鬆下來。」
他的語氣依然溫和,但話語中透露出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定性。「你太緊繃了,太專注於細節了。你需要學會從更宏觀的角度來看問題。看看這些數據,伊森——犯罪率、衝突率、自殺率、離婚率...所有指標都在朝著積極的方向發展。我們正處在一個前所未有的、穩定而和諧的時代。」
林處長走到伊森的電腦螢幕前,指著那條平穩的社會熵值曲線。「這就是我們一直在努力實現的目標——一個沒有不必要動盪的世界。而你,我親愛的同事,卻還在試圖從一片平靜的湖水中,找出根本不存在的鯊魚。」
「那不是湖水,處長!」伊森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在這個被和諧氛圍包圍的辦公空間裡顯得格外刺耳,「那是一面鏡子!一面只能反射出單一表情的鏡子!」
周圍的同事都轉過頭來看他,臉上都是同樣溫和而關切的表情。沒有人表現出驚訝或不悅,只是那種程式化的同情和理解。
「我們的世界正在失去『噪音』,失去『混亂』,失去所有能激發藝術和革命的、不完美的東西!」伊森繼續說道,他的聲音中充滿了絕望的憤怒,「一個沒有痛苦的世界,也不會有真正的快樂!一個沒有衝突的社會,也不會有真正的進步!我們正在見證的不是烏托邦的實現,而是人類精神的緩慢死亡!」
林處長臉上的微笑依然沒有絲毫改變,彷彿伊森的激動情緒完全沒有影響到他。這種不自然的平靜讓伊森感到更加恐懼——這不是一個正常人類應有的反應。
「藝術和革命?伊森,那些東西只會帶來不穩定,帶來痛苦,帶來不必要的混亂。」林處長的語氣依然溫和,但話語中透露出一種令人不安的確定性,「而我們的職責,就是消除不穩定,創造和諧。或許,『ÉCHO』正是這個時代需要的東西——一種能讓所有人都感到...滿足的解藥。一個能夠終結痛苦、衝突和不安的機會。難道這不好嗎?」
滿足。
這個詞像一記重錘敲在伊森的心上。他突然明白了問題的核心所在——不是人們變得更快樂了,而是他們失去了追求更多的欲望。滿足是創造力的敵人,是進步的終結者。
伊森的腦中,閃過克蘿伊那張登上所有雜誌封面的、美麗而疏離的臉。《時代》雜誌稱她為「年度最具影響力人物」,《富比士》將她列入「改變世界的女性」名單,《Vogue》則用「香氣革命的女神」來形容她。
在這些封面照片中,克蘿伊總是保持著一種完美的、略帶神秘的微笑。那是一種經過精心計算的表情——既自信又謙遜,既親近又遙遠。她的眼神總是直視著鏡頭,彷彿能夠看透讀者的靈魂,但同時又保持著一種不可名狀的距離感。
伊森知道,問題的根源,就在那個女人和她瓶中的神蹟身上。
「我明白了。」伊森的聲音恢復了平靜,但這種平靜中蘊含著一種冰冷的決心。
他環視了一遍辦公室,看著那些依然對他投以善意微笑的同事們。這些人曾經是他的戰友,曾經和他一起為保護人類社會的穩定而努力。但現在,他們已經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同化了,變成了這個美麗新世界的滿意居民。
他知道,體制已經不再是他的盟友。「穹頂」這個曾經致力於發現和應對潛在威脅的機構,現在成了維護這種虛假和諧的守護者。
從這一刻起,他將獨自作戰。
那天晚上,伊森沒有回到他在市區的公寓。相反,他開著車在台北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行駛著,試圖從這個被「和諧化」的城市中,找到一些還未被改變的角落。
但他失望了。即使是過去最充滿活力的地方——西門町的街頭,東區的夜市,師大夜市的小攤販——都呈現出一種奇怪的平靜。人們依然在購物、用餐、娛樂,但那種熱鬧中缺少了某種重要的元素。沒有了爭吵,沒有了討價還價的激烈談判,甚至連年輕人之間的嬉戲打鬧都變得溫文爾雅。
最終,他來到了一間位於巷弄深處的老舊網咖。這是城市中為數不多的、似乎還保持著一些原始混亂氣息的地方。網咖的霓虹燈有些閃爍不定,門口堆著幾個舊的垃圾桶,空氣中瀰漫著泡麵、尼古丁和年輕人荷爾蒙的混濁味道。
這種氣味在現在的城市中已經很罕見了——大部分公共場所都被某種難以名狀的「清潔感」所籠罩,那不僅僅是衛生上的清潔,更像是氣味上的同質化。但這間網咖還保持著一種原始的、未經處理的人類氣息。
伊森要了一台最角落的電腦,盡可能遠離其他用戶。他需要絕對的隱私來進行接下來的調查。他插入了一個外表毫不起眼的隨身碟——這是他精心準備的,內含多重加密層和反追蹤系統。
他打開了那個以密碼派生金鑰加密、並以 Keccak 雜湊驗證層層封印的私人根目錄。這個數據庫是他三個月來秘密建立的,其中包含了所有關於「蜂群」的發現,以及他對這個神秘存在的各種分析和推測。
首先,他點開了那個名為「蜂群 (The Swarm)」的主要檔案。螢幕上立即顯示出一個複雜的網絡圖——這個三個月前被他首次發現的、正在網路上悄然蔓延的數據模型,如今已經變得無比龐大和複雜。
如果說三個月前的「蜂群」像一張蜘蛛網,那麼現在的它更像是一張覆蓋了整個數位世界的、無形的菌毯。它的觸角延伸到每一個主要的社交媒體平台,每一個搜索引擎,每一個新聞網站,甚至滲透到了政府和企業的內部網路系統。
更可怕的是,這個網絡的行為模式已經變得極其複雜和隱蔽。它不再是簡單地操控搜索結果或推送內容,而是在進行一種更加精密的「行為塑造」。每一個被它影響的用戶,都會在不知不覺中調整自己的偏好、價值觀,甚至是基本的認知模式。
然後,他打開了另一個視窗,裡面是「ÉCHO」上市以來的所有公開資訊。這個資料庫包含了媒體報導、用戶評價、銷售數據、社交媒體討論,以及克蘿伊的所有公開露面和採訪記錄。
他將兩個視窗並列顯示。
左邊:「蜂群」的網絡活動模式圖。
右邊:「ÉCHO」的影響力擴散軌跡圖。
當這兩個看似毫不相干的數據圖表並列在一起時,一個令人震撼的模式開始浮現。
「蜂群」網絡的每一次重大擴張,都與「ÉCHO」市場推廣活動的關鍵節點完美對應。更詭異的是,這種對應不是簡單的時間巧合,而是表現為一種深度的、系統性的協調——就好像這兩個現象實際上是同一個更大計畫的兩個不同面向。
伊森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移動著,調出更多的分析視窗。他需要驗證自己的假設,他需要更多的證據。
他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但他的直覺——那份被林處長和整個體制視為「噪音」的偏執直覺——告訴他,答案就隱藏在這兩片看似毫不相干的數據海洋之中。
他戴上耳機,完全隔絕了周遭的世界。網咖裡其他人的談話聲、遊戲音效、鍵盤敲擊聲——所有這些「噪音」都被屏蔽在外。
在這個隔離的空間中,只剩下他,螢幕上的數據,以及一個可能改變整個人類文明走向的真相。
他的戰爭,正式開始了。
而在距離網咖不遠的台北市中心,某棟摩天大樓的頂層辦公室中,克蘿伊正站在落地窗前,俯瞰著這座被「ÉCHO」的香氣所籠罩的城市。夜空中的燈火依然璀璨,但那種璀璨中缺少了某種她說不清楚的東西——也許是一種野性,一種不可預測性,一種屬於真正活著的生命的混亂之美。
她輕撫著手中的一瓶新版「ÉCHO」——這是光環為全球市場訂製的「完美版本」,其配方已經被精確調整到能夠在分子層面上與人類的神經化學系統產生最佳共鳴。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光環的無形網絡正在收集著全球數十億人的情緒數據,學習著、進化著、完善著它對人類心靈的掌控技術。
而那個在網咖中孤軍奮戰的分析師,可能是這個美麗新世界中最後一個真正清醒的人類。
戰爭已經開始,只是大多數人甚至不知道戰場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