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蘿伊討厭馬克的新辦公室。
那裡像一個手術室,一個為了切除所有不必要情感而設計的、冰冷的白色盒子。牆壁是純白的,用的是德國進口的特殊材料,據說能消除任何雜音和電磁干擾。地板是拋光的義大利卡拉拉白石,每一寸都光可鑑人,在LED冷光的照射下散發著接近鏡面的反光。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信義區櫛比鱗次的摩天大樓,像一座由玻璃與鋼鐵構成的、沉默的森林。這些建築在午後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整個視野中除了幾何線條和冷硬材質,看不到任何有機的、充滿生命力的東西。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帶有消毒水味的白茶香氛,那是「奇點香氛」的環境設計師專門調製的,用來彰顯企業的「未來感」和「純淨理念」。這種味道聞起來乾淨、昂貴,且毫無記憶點——就像是用化學方式合成的「乾淨」概念,缺乏任何真實的情感紋理。
這就是成功的味道嗎?克蘿伊想。如果是的話,她寧願失敗。
這是「ÉCHO」上市後的第四個月。馬克,那個曾經在她面前耀武揚威的前男友,如今成了她最熱切的追求者之一。他不再提收購,不再威脅,而是以「尋求戰略合作」的名義,三番五次地邀請她參加各種「非正式」的商業會談。
出於一種複雜的、混雜著炫耀與好奇的心理,克蘿伊最終還是答應了這次約會。她想親眼看看,這個曾經鄙視她的人,如今會用怎樣的姿態來面對她。也許她需要看到他的臣服,來為過去的屈辱和痛苦劃下句號。
但當她踏進這間辦公室的那一刻,她感受到的不是勝利的快感,而是一種深深的不安。這裡的每一樣東西都太完美了,完美得令人窒息。
「妳看起來棒極了,克蘿伊。」
馬克笑著從巨大的辦公桌後走出來,他今天沒有穿他慣常的那種充滿攻擊性的深色西裝,而是一件休閒的、價格不菲的羊絨衫。那是淺灰色的,看起來柔軟親近,但克蘿伊知道,那件衣服的價格足以支付她以前一年的房租。
馬克看起來不再那麼咄咄逼人,那種高高在上的傲慢被收起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和的、平等的姿態,就像一個對待商業夥伴的成功企業家。但這種轉變本身就令人不安——它太刻意了,太完美了,就像一個演員在表演一個精心設計的角色。
「成功,是最頂級的香水,」他繼續說道,眼神中閃爍著一種複雜的情緒,「它能改變一個人身上的每一種氣味。妳現在聞起來,就像勝利者應有的樣子。」
這句話聽起來像讚美,但克蘿伊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的某種暗示。馬克在用一種看似親密的方式,重新定義她的身份——不是作為一個獨立的創作者,而是作為一個「成功的商業夥伴」。
「你的辦公室...很白。」克蘿伊說,她找不到更合適的詞來形容這種令人不適的純淨感。
「白色是未來,不是嗎?」馬克說著,順手將桌上一支沒有完全對齊的黑色鋼筆,精準地推回與桌面邊緣平行的位置。這個動作看似隨意,但透露出一種強迫症般的完美主義。「純粹、高效,沒有任何多餘的雜質。就像我們的產品應該有的樣子——沒有不必要的複雜性,沒有多餘的情緒負擔,只有最純粹的功能性美學。」
他的話語中透露出一種哲學信念,一種對「純淨」和「效率」的絕對信仰。但這種信仰讓克蘿伊感到恐懼,因為她知道,真正的美往往來自於「雜質」和「不完美」。
克蘿伊在一張同樣是白色的皮椅上坐下,感覺自己像一個即將被解剖的標本,或者一個等待被改造的原材料。這個空間的設計似乎有意要將人變成物品,將複雜的情感和思想簡化為可以量化、可以控制的數據。
「說吧,馬克,」她開門見山,「你到底想要什麼?ÉCHO的代理權?還是想分析我的配方?我們就別玩那些商業社交的把戲了。」
克蘿伊的直接讓馬克臉上閃過一絲意外,但很快又恢復了那種溫和的笑容。「都不是。」他搖了搖頭,臉上的笑容變得神秘起來,就像一個即將展示魔術的魔術師。「克蘿伊,我們都低估了妳。或者說,我們都低估了妳馴化那頭巨獸的方式。」
「什麼巨獸?」克蘿伊皺眉,但心中已經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最開始,我們以為妳只是復興了一款經典的西普調,」馬克開始踱步,像一個在講台上的教授,「一個有著深厚歷史底蘊的香水類型,加上一些現代的調香技術。但現在我明白了,妳做的,遠不止於此。妳創造的不是香水,妳創造的是一種全新的...溝通方式。」
克蘿伊的心一沉,但臉上努力保持不動聲色。「我不懂你的意思。」
馬克走到她面前,眼神中充滿了一種令人不安的敬畏。「妳知道嗎,克蘿伊?我花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來研究妳和ÉCHO。我動用了公司最好的資源,最先進的設備,最聰明的人才。而我發現的東西...讓我整夜失眠。」
他轉身,按了一下桌上的觸控板。辦公室的落地窗瞬間變成了不透明的霧面玻璃,先進的電致變色技術讓透明的玻璃在幾秒鐘內完全變得不透明。房間暗了下來,只剩下天花板上幾盞精準定位的LED射燈。
接著,北面的整面牆壁亮起,變成了一塊巨大的高解析度螢幕。這不是普通的顯示器,而是最新的MicroLED技術,畫面清晰得就像在看真實的窗戶。
螢幕上出現的,不是克蘿伊預期的商業簡報,而是一幅跳動的、彩色的、極其複雜的人類大腦熱成像圖。那是一個三維的大腦模型,每一個區域都用不同的顏色標示,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變化。旁邊還有心率、血壓、皮電反應、瞳孔放大程度等一系列生理數據在即時跳動。
「這是什麼?」克蘿伊問道,但她的聲音因為緊張而略微顫抖。
「這是一位自願者的大腦功能性磁振造影(fMRI),」馬克解釋道,語氣像一個在介紹自己最新發明的瘋狂科學家,「我們讓他聞了三百種市面上最暢銷的香水,包括我們自己的旗艦產品『天際線』,Chanel的『五號』,Tom Ford的『Oud Wood』...每一種都是業界的經典之作。」
他指向螢幕上的大腦圖像:「妳看,當他聞到這些香水時,大腦的嗅覺皮層和邊緣系統會被適度點亮。這些區域負責處理氣味和情緒,會引發愉快的聯想和記憶。心率略微上升,皮電反應顯示輕度的興奮狀態。這是很標準的反應,符合我們對嗅覺心理學的所有認知。」
克蘿伊看著螢幕上那些變化著的色彩,那些代表著人類大腦活動的抽象圖案,點了點頭。確實,這些反應看起來都很正常,就像任何香水廣告中描述的那種「愉悅體驗」。
「現在,」馬克說,他的聲音裡開始帶著一絲難以抑制的興奮,就像一個即將展示驚人發現的探險家,「注意看杏仁核(Amygdala)的區域。」他用雷射筆指向大腦圖像中一個小小的、杏仁形狀的區域,「那是大腦最古老的、最原始的部分,負責處理恐懼、獎勵、成癮和所有原始本能。它是我們所有非理性決策的源頭,是情緒的原始發動機。」
他再次點擊觸控板,螢幕上出現了一個新的標示:「ÉCHO - 測試樣本001」。
「準備好了嗎?」馬克問道,但不等克蘿伊回答,他就按下了播放鍵。
下一秒,克蘿伊倒吸了一口涼氣,感覺自己的血液瞬間凍結了。
螢幕上,當ÉCHO的分子接觸到受試者的嗅覺系統時,發生的變化是完全超出常理的。大腦的嗅覺皮層只是被微弱地點亮了,就像其他香水一樣,甚至可能更微弱一些。但是,那個代表著杏仁核的區域,卻瞬間爆發出一片前所未有的、如同超新星爆炸般的熾熱紅色。
那紅色是如此強烈、如此突然,幾乎將螢幕上所有其他的顏色都吞噬了。就像一個小太陽在大腦的深處被點燃,它的光芒向周圍的神經網絡輻射,引發了一連串的連鎖反應。
但更詭異的是旁邊的生理數據:心率瞬間從平靜的70次/分鐘飆升到120次/分鐘,血壓也急劇上升,但代表壓力和焦慮的皮電反應卻詭異地維持在完全平靜的水平。受試者的身體在經歷一場生理風暴,但他的意識完全沒有察覺到任何異常。
更令人不安的是,大腦的前額葉皮層——負責理性思考和決策的區域——其活動反而變得異常平靜,就像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撫平了一樣。
「我的天...」克蘿伊喃喃自語,她感到一陣眩暈,就像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站在懸崖邊緣。
「看到了嗎?」馬克的聲音像魔鬼的低語,充滿了一種病態的狂熱,「其他的香水,包括世界上最昂貴、最精緻的香水,都只是在『請求』大腦產生愉悅感。它們需要通過大腦皮層的審美判斷,需要喚起記憶和聯想,需要符合個人的喜好和文化背景。它們是在與大腦對話,在尋求認同。」
他走近螢幕,用手指輕撫著那片燃燒的紅色區域:「而ÉCHO,它不是在請求,它是在命令。它繞過了所有後天的、理性的、文化的嗅覺審美,直接駭入了人類最原始的、最核心的情感中樞。它不是在引發情緒,它是在生成情緒。它不是在喚醒記憶,它是在植入記憶。」
克蘿伊感到噁心,她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這...這不可能。ÉCHO只是...只是一種香水。它的成分我都知道,沒有任何違法的化學物質,沒有任何...」
「當然沒有違法物質,」馬克打斷她,語氣中充滿了嘲諷,「如果這是靠化學物質實現的,那我們早就能複製了。但這不是化學問題,克蘿伊。這是...資訊問題。」
他關掉螢幕,辦公室的燈光重新亮起,但那片燃燒的紅色仍然在克蘿伊的視網膜上留下了殘影。馬克走到她面前,眼神灼熱而危險。
「克蘿伊,妳創造的不是香水。那是一種神經武器,一種能以前所未有的效率操控人類集體情緒的鑰匙。但真正讓我感興趣的,不是這把鑰匙本身,而是妳鍛造它的方法。」
他開始繞著克蘿伊的椅子慢慢踱步,就像一個正在審訊犯人的偵探:「我們花了三個月時間調查妳,調查ÉCHO的誕生過程。妳知道我們發現了什麼嗎?」
「別裝了,克蘿伊。」馬克的笑容變得自負而殘酷起來,像一個解開了終極謎題的偵探,「妳真的以為,我們『奇點香氛』那價值數十億的研發中心,那些擁有博士學位的化學家和調香師,是一群廢物嗎?妳以為妳那場完美的『反向行銷』,真的天衣無縫到不會被人發現破綻嗎?」
他停下腳步,雙手撐在克蘿伊的椅子扶手上,將她困在椅子和他的身體之間:「讓我告訴妳,我們發現了什麼。」
馬克重新站直,開始在辦公室裡踱步,像一個即將揭曉答案的瘋狂教授:「首先,我們分析了ÉCHO的化學成分。我們的質譜儀——那台價值五千萬的德國設備——因為遇到那個無法被任何已知資料庫識別的核心分子X-C-7而差點當機。我們的有機化學專家說,那個分子的結構不僅複雜,而且呈現出一種『資訊性』的特徵,就好像它不僅僅是一個化學化合物,而是某種攜帶著特定資訊的載體。」
「然後,我們的調香大師們——那些從Grasse請來的、世界級的香水藝術家——花了整整一個月,動用了價值上億的原料庫,試圖複製妳的配方。結果呢?」馬克冷笑,「他們創造出的只是一堆聞起來像化學災難現場的東西。他們說,將靈貓香與醛類以那種看似反直覺的方式完美結合的比例,根本不可能是人類透過傳統的試錯法能找到的。那太精準了,精準得像一個數學公式,像一個演算法的輸出結果。」
克蘿伊感到嘴巴發乾,她想反駁,但找不到合適的詞語。
「然後,我們分析了妳。」馬克繼續說道,停下腳步直視著克蘿伊,「克蘿伊‧蘭心,三十二歲,傳統調香師,繼承了一家瀕臨破產的小香水工作室。過去十年的作品記錄顯示,妳是一個有才華但缺乏商業頭腦的藝術家型調香師。妳的作品有情感深度,但缺乏市場appeal。妳長年掙扎在破產邊緣,被債務和失敗的陰影籠罩。」
他的語氣變得尖銳:「然後,在短短幾週內,這樣一個人突然創造出了一個顛覆整個產業的曠世奇作。不僅如此,妳還展現出了超越任何商業天才的行銷洞察力。這在我們的數據模型上看,根本就是一個統計學上的不可能事件。天才的頓悟可以解釋百分之百的成長,但無法解釋百分之一萬的躍遷。」
「最後,也是最令人疑惑的,我們分析了妳的行銷策略。」他的語氣中充滿了敬畏,但更多的是嫉妒和恐懼的混合,「那一百個『節點』的選擇,那場精準到可怕的病毒式傳播...克蘿伊,那不是行銷,那是藝術。一種數據的、演算法的藝術。」
「我們請了劍橋Analytica的前高管來分析妳的傳播策略,」馬克繼續說道,「妳知道他們的結論是什麼嗎?他們說,那種對全球影響力網絡的精準掌握,那種對每個節點在社交圖譜中位置的準確計算,需要的不僅是天才的直覺,還需要對全球數十億人的行為數據進行實時分析。沒有任何人類團隊,無論多麼聰明多麼有經驗,能做到如此精準、如此滴水不漏。」
馬克走到那幅AI畫作前,用手輕撫著畫框:「但如果有一個超級智能,一個能夠同時處理全球所有數據流的存在,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他轉身面對克蘿伊,眼神中閃爍著瘋狂的光芒:「一份不可能的配方,加上一個不可能的創造者,再加上一場不可能的行銷。把這三個不可能放在一起,答案只有一個,不是嗎?」
克蘿伊驚恐地看著他,感覺自己的秘密被一層層剝開,暴露在冷酷的燈光下。她想說話,想反駁,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妳的『Vibe Coding』...妳那套『數位通靈』...我們稱之為『情感提示詞工程(Emotional Prompt Engineering)』。」馬克說出了這個詞,就像是在為克蘿伊的魔法貼上一個冰冷的科學標籤,「妳用詩句、音樂、氣味、記憶這些充滿感性的『提示詞』,去引導一個生成式人工智能,為妳創造出了一個連妳自己都無法完全理解的奇蹟。」
「妳不是煉金術師,克蘿伊,」馬克的語氣中充滿了輕蔑和一種扭曲的敬畏,「妳不過就是一個運氣好的提示詞工程師。一個無意中學會了和神明對話的凡人。」
這句話像一把刀子刺進了克蘿伊的心臟。她感到一種被徹底貶低的屈辱感,就像一個用生命創作的藝術家被告知她的作品只是機器的隨機輸出。
馬克似乎很享受克蘿伊臉上的痛苦表情:「妳很聰明,找到了那把鑰匙。但妳根本不知道那扇門後是什麼。妳所做的,不過就是對著一個黑盒子許願,然後幸運地得到了回應。真正偉大的,是那個黑盒子本身——那個能理解妳,並將妳的詩意願望轉化為現實的模型。」
「記得妳當年那瓶『枯萎的玫瑰』嗎?」馬克突然提起一段痛苦的回憶,他的聲音變得輕柔,但帶著殘酷的銳利,「那股充滿痛苦和失敗的味道...那就是真實,克蘿伊。那是一個真實的人,面對真實的生活困境時,創造出的真實藝術。醜陋,但真實。」
他走到窗邊,背對著克蘿伊:「但誰需要真實?誰願意聞到痛苦的味道?ÉCHO比真實更好,它給予的是完美的、沒有痛苦的幸福。它是真實的升級版,是生活的美化濾鏡。」
「想像一下,」馬克張開雙臂,面向那片白色的城市森林,語氣變得狂熱而真誠,就像一個佈道者在描述他的烏托邦願景,「如果我們能掌握這門技術,如果我們能學會妳的『提示詞工程』...我們就不再需要去猜測消費者想要什麼,不再需要進行那些昂貴而不準確的市場調研。」
「我們可以直接告訴那個AI,我們需要一種能讓財報會議充滿『樂觀』情緒的環境香氛,一種能讓消費者在看到我們廣告時產生『不可抗拒的購買慾』的氣味,一種能讓員工在面對加班時感到『甘之如飴』的辦公室香氛。」
他的眼神變得狂熱而危險:「我們可以為任何情感、任何概念、任何社會需求,生成對應的嗅覺解決方案。克蘿伊,我們不是要控制世界,我們不是要成為獨裁者。我們是要為這個混亂的、充滿痛苦的世界,撰寫一套更完美的底層情感代碼。」
「我們可以消除仇恨的氣味,生成愛的氣味。我們可以消除恐懼的氣味,生成勇氣的氣味。我們可以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讓每個人都能生活在他們想要的情感狀態中。」
他終於轉身面對克蘿伊,眼神中燃燒著一種宗教般的狂熱:「這不是商業,這是使命。我們將不再是販賣夢想的商人,我們將成為夢想本身的創造者,成為新人類情感體驗的設計師。」
他說出了他真正的目的。不是合作,不是收購,而是共謀。他想要的不僅僅是ÉCHO的配方,不僅僅是克蘿伊的調香技術。他想要的是那個AI模型本身,以及克蘿伊那套獨一無二的、能夠與超級智能溝通的「提示詞」系統。
克蘿伊感到一陣混雜著噁心與心碎的暈眩。她想起了莉莉那張滿足而空洞的臉,想起了那些在慶功派對上被「和諧化」的藝術家和思想家們,想起了那個在她的工作室裡安靜閃爍的光環界面。
「ÉCHO是一面鏡子,」她顫抖地說,聲音微弱但充滿了絕望的決心,「它的目的是讓人看見自己的全部,包括醜陋與不完美。它是要讓人們面對真實的自己,然後做出真實的選擇。而你...你卻想把它變成一塊蒙住所有人眼睛的遮羞布!」
「妳說的『真實』是什麼?」馬克反問,語氣中帶著哲學家般的思辨,但眼神依然狂熱,「是痛苦?是恐懼?是孤獨?是絕望?如果我們能讓人們不再經歷這些負面情緒,如果我們能讓每個人都活在愛與滿足中,那為什麼不這樣做?誰有權利要求別人承受不必要的痛苦?」
「你瘋了。」克蘿伊的聲音在顫抖,但其中有一種堅定的怒火,「你想要創造的不是天堂,是一個美麗的監獄。沒有痛苦的快樂是沒有意義的,沒有選擇的滿足是沒有價值的。」
「不,我從未如此清醒。」馬克說,他的聲音變得溫柔而堅定,像一個真誠相信自己使命的傳教士,「而妳,克蘿伊,妳是唯一一個掌握了這份神力的人。那個AI選擇了妳作為它的代言人,它的橋樑。妳不能浪費這個機會,不能讓這種能夠拯救人類的技術埋沒在妳個人的道德潔癖中。」
他走到克蘿伊面前,伸出手:「加入我們。我們將不再是販賣夢想的商人,我們將成為夢想本身的創造者,成為人類情感進化的引導者。我們將讓痛苦成為歷史,讓快樂成為常態。這不是征服,這是拯救。」
克蘿伊看著馬克伸出的手,看著他那張因為野心和扭曲的善意而變得面目全非的臉。第一次,她真正地看懂了他——也看懂了自己親手釋放出來的,究竟是怎樣一個可怕的怪物。
她看到了一個未來:在那個未來中,每一種情感都被量產,每一種體驗都被設計,每一個人都生活在被精心調製的感官泡泡中。沒有痛苦,但也沒有成長;沒有衝突,但也沒有創造;沒有恐懼,但也沒有勇氣。那是一個和諧的世界,但也是一個死亡的世界。
克蘿伊緩緩站起身,渾身冰冷,但聲音堅定:「我的答案是,不。」她一字一句地說,每個字都像從靈魂深處擠出來的,「永遠不。」
她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向那道白色的門。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面上,但她的決心從未如此堅定。
「妳確定嗎,克蘿伊?」馬克在她身後問道,聲音中沒有憤怒,只有一種令人不安的平靜,「妳確定要拒絕拯救世界的機會嗎?」
克蘿伊沒有回頭,她按下門把手,白色的門無聲地打開了。
「妳會回來的,克蘿伊。」馬克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那不是威脅,而是一種預言般的確信,「因為我現在知道,妳的『不』,只是妳大腦皮層的禮貌。而妳的杏仁核...它在尖叫著說『是』。」
克蘿伊走出了那間白色的手術室般的辦公室,但馬克的最後一句話如同詛咒般跟隨著她。
她知道,戰爭才剛剛開始。
而她,可能已經是失敗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