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用理論:情緒區辨 (Emotional Distinctions) 與 語言重構 (Linguistic Reconstruction)
有了「安全沙盒」的雛形和溝通公約,艾佛勒知道,現在是時候為團隊提供一些具體的、可操作的工具了。僅有良好的意願是不夠的,團隊需要學習新的「溝通語法」,就像學習一門新的程式語言一樣。否則,他們會不自覺地滑回舊有的、充滿攻擊性和防禦性的語言模式。
他引入的核心工具,是基於情緒區辨 (Emotional Distinctions) 和 語言重構 (Linguistic Reconstruction) 的溝通練習。其底層邏輯源於非暴力溝通(NVC)和一些心智模式理論:我們所說的話,會反過來塑造我們的思維和現實。如果能改變語言的結構,就能改變我們看待問題和與人互動的方式。
第一個行動研究Sprint的第二次「API契約設計會」開始了。這一次,艾佛勒的角色從主持人,變成了一位「溝通教練」。
會議剛開始不久,舊有的模式就再次浮現。
前端工程師馬克看著後端提出的一個API草案,皺起了眉頭,脫口而出:「你這個資料結構完全不合理!嵌套這麼多層,我們前端處理起來太麻煩了,性能也很差。」
他的語氣中帶著明顯的煩躁和指責。後端工程師立刻反駁道:「這是根據資料庫的原始結構來的,是最直接的映射。你們前端多處理一下不行嗎?」
衝突一觸即發。
「暫停。」艾佛勒介入了,他的聲音不大,卻讓兩人立刻停了下來。他走到白板前,沒有評判誰對誰錯,而是寫下了兩個詞:「觀察 (Observation)」和「評判 (Judgment)」。
「馬克,」他溫和地問道,「你剛剛說的『不合理』、『太麻煩了』,這屬於觀察還是評判?」
馬克愣了一下,思考了幾秒鐘,有些不確定地說:「……評判?」
「沒錯。」艾佛勒點頭,「這是一個基於你個人經驗和標準的結論。它很容易引發對方的防禦,因為對方會覺得你在否定他的專業能力。那麼,我們能不能試著只描述你所『觀察』到的事實,而不做任何評判?」
馬克看著API草案,嘗試著重新組織語言:「我觀察到……這個資料結構有五層嵌套。其中有三個字段,我們前端在這次的功能中不會用到。」
「很好。」艾佛勒讚許道,「這是一個客觀、中性的觀察,沒有人可以反駁它,因為它就是事實。現在,我們來看第二步。」
他在白板上寫下另外兩個詞:「感受 (Feeling)」和「想法 (Thought)」。
「當你看到這個有五層嵌套的資料結構時,你的『感受』是什麼?」艾佛勒問。
「我的感受是……」馬克猶豫了,這對一個習慣於邏輯和代碼的工程師來說是個陌生的領域。「我的感受是這個設計很爛。」
「『這個設計很爛』,這是一個包裹著感受的『想法』或『評判』。」艾佛勒糾正道,「試著用一個代表情緒的詞來描述。是『失望』?『擔心』?還是『煩躁』?」
馬克想了想,坦誠地說:「是『擔心』和『煩躁』。我擔心這麼複雜的結構會影響頁面加載速度,一想到要寫一堆遞歸代碼來解析它,我就感到很煩躁。」
「非常棒的區分!」艾佛勒在白板的「感受」下面寫上了「擔心」和「煩躁」。
最後,他在白板上寫下了「需求 (Need)」。
「因為你感到擔心和煩躁,」艾佛勒繼續引導,「這背後反映出你內心有什麼『需求』沒有被滿足?」
「我需要……」馬克順著這個思路說下去,「我需要我們的API是高效的、易於維護的,這樣才能保證用戶體驗和我們的工作效率。」
至此,艾佛勒在白板上完成了一個完整的語言重構的公式:
當我看到/聽到 [客觀觀察] 時,
我感到 [真實感受],
因為我需要/重視 [內在需求]。
所以,我請求/提議 [具體的、可執行的請求]。
他邀請馬克用這個公式,重新對後端工程師說一遍他剛剛想表達的意思。
馬克深吸一口氣,看著對方,有些生硬但真誠地說:
「大衛,當我看到這個有五層嵌套的資料結構時,我感到有些擔心和煩躁。因為我很重視我們產品的性能和代碼的可維護性。所以,我想提議,我們能不能一起探討一下,有沒有可能將這個結構扁平化一些,或者只返回前端這次真正需要的字段?」
當馬克說完這段話後,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後端工程師大衛的表情,不再是防禦和敵對。他聽到的不再是「你不行」,而是對方對產品質量的共同擔憂,以及一個具體的、可探討的請求。他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
「我明白了。」大衛說,「我這麼設計,主要是為了通用性,想把所有相關資料一次性都給你。我沒考慮到會增加你們的處理負擔。那我們來看看,哪些字段是這次必須的,我們可以把它們抽出來,做一個所謂的『視圖模型』(View Model)。」
一場即將爆發的衝突,就這樣被一次成功的「語言重構」化解了。更重要的是,它將一場關於「誰對誰錯」的權力鬥爭,轉化成了一場關於「如何共同解決問題」的技術探討。
在接下來的會議中,艾佛勒不斷地扮演著「溝通教練」的角色。每當有人滑回舊的語言模式,他就會溫和地喊「暫停」,並引導他們使用新的句式。團隊成員們磕磕絆絆地練習著,從一開始的彆扭和不習慣,到後來逐漸能有意識地運用。
他們驚訝地發現,當語言改變後,會議的氛圍也徹底改變了。他們開始真正地「聽見」彼此,也開始敢於表達自己真實的擔憂和需求。
那份曾經脆弱的「API契約」,在這場充滿了「我觀察到…我感到…我需要…」的會議中,被逐字逐句地重新建立起來。這一次,它不再是一紙空文,而是承載了團隊雙方共同理解和承諾的、真正意義上的「契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