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用理論:心理動力學理論 (Psychodynamic Theory)
隨著團隊在溝通技巧上取得突破,「綠洲計畫」的氛圍看起來充滿希望。然而,艾佛勒敏銳地感覺到,在表層的協作改善之下,依然有一些更深層、更隱蔽的暗流在涌動。某些特定的議題,總能輕易地激發起團隊非理性的、過度的情緒反應。
其中最明顯的一個,就是關於「技術文件」(Technical Documentation) 的議題。
在一次回顧會議上,QA負責人莉莉提出了一個合理的建議:「為了減少溝通成本和重複提問,我們是不是可以要求,所有新開發的API,都必須有對應的技術文件?」
這個建議一提出,會議室的氣氛瞬間降到冰點。幾位資深的後端工程師,包括大衛在內,立刻表現出強烈的抗拒。
「寫文件太浪費時間了!」一位工程師說,「代碼本身就是最好的文件。有時間寫文件,不如多寫幾個單元測試。」
「就是!需求變得那麼快,文件根本不可能跟得上更新,過時的文件比沒有文件更害人!」另一位附和道。
他們的反應之強烈,遠遠超出了對一個普通流程建議的討論範疇,更像是一種觸及了內心禁忌的應激反應。艾佛勒意識到,這背後一定有故事。這不是一個單純的技術或效率問題,而是一個心理動力學 (Psychodynamic) 層面的問題。
心理動力學理論認為,組織和個人一樣,也有其「無意識」的層面。過去的經歷,特別是那些帶有創傷性的事件,會像幽靈一樣潛伏在組織的集體記憶中,持續影響著當下的行為和決策,即使事件的當事人大多已經離開。
為了探尋這個「幽靈」的來源,艾佛勒在之後的一對一訪談中,特意加入了關於「文件化」歷史的問題。他從入職超過五年的老員工那裡,逐漸拼湊出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位五年前離職的技術總監,名叫高德。
高德是一位技術能力極強,但管理風格極其嚴苛的管理者。他篤信「流程和文檔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在他任內,他推行了一套極其繁瑣的文檔制度。任何功能的開發,都必須先撰寫長達數十頁的詳細設計文檔,文檔需要經過三級審批,任何一個微小的修改,都必須重新走一遍文檔審批流程。
他會隨機抽查工程師的文檔,如果發現任何格式錯誤或描述不清的地方,就會在團隊的公開郵件組裡點名批評,言辭嚴厲,毫不留情。有一次,一位年輕工程師因為在文檔中用錯了一個UML圖的箭頭,被高德在全員會議上訓斥了近半個小時。
在高德的治理下,「寫文檔」不再是為了溝通和傳承知識,而變成了一種為了免於受罰而進行的、充滿恐懼和痛苦的儀式。工程師們將大量的時間耗費在應付這些官僚流程上,開發效率極低,士氣也降到了谷底。
那段時期,成了許多老員工心中共同的「創傷記憶」。
最終,在高層的干預下,高德離開了公司。他的離開,像是一次解放。團隊為了「撥亂反正」,幾乎是報復性地拋棄了所有與「文檔」相關的流程。他們形成了一個新的、不成文的集體信念:「文檔是邪惡的」、「敏捷就是不寫文檔」。
這個信念,就是潛伏在機房裡的「高德的幽靈」。
即使五年過去了,高德早已不在,但這個幽靈仍然在操控著團隊的行為。每當有人提起「文件」或「流程」這些詞,就會觸發團隊的集體創傷後反應 (PTSD)。他們反抗的,早已不是「寫文件」這件事本身,而是反抗它所喚起的,那種被剝奪自主權、被微觀管理、被公開羞辱的痛苦感受。
在一次與穆拉提和大衛的對話中,艾佛勒分享了他的這個發現。
艾佛勒總結道,「所以,你們現在面對的,不是一群『不願意寫文件』的工程師,而是一群『害怕再次受到高德式傷害』的倖存者。不理解這個歷史,我們所有的討論都只會在表面打轉。」
大衛聽完,長久地沉默了。他是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他完全知道艾佛勒說的是什麼。他一直以為自己對文檔的反感是出於對「效率」的理性追求,但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反應中,夾雜了多少源於過去痛苦的非理性情緒。
「天啊……」穆拉提感到一陣後怕,「我從來不知道還有這段歷史。我只是一直在奇怪,為什麼我們的團隊文化這麼排斥流程。」
艾佛勒說:「這就是組織的無意識。它看不見,摸不著,卻比任何規章制度都更有力量。要驅散這個幽靈,我們不能假裝它不存在,也不能強行去壓制它。我們需要做的,是把它『請』到陽光下,承認它的存在,並與它和解。」
基於這個洞見,艾佛勒設計了一場特別的工作坊,主題就叫「聊聊我們與『流程』的愛恨情仇」。在工作坊中,他邀請老員工分享高德時代的故事,讓新員工理解團隊這份「集體傷疤」的由來。然後,他引導大家討論:
「高德時代的哪些痛苦,是我們絕不希望重蹈覆轍的?」
「拋開那段不愉快的經歷,『好的文檔』和『好的流程』,在理想情況下,應該能為我們帶來什麼價值?」
「我們能否共同創造出一種全新的、屬於我們自己的、輕量級且真正有益的知識管理方式,而不是回到過去的那個極端?」
這場工作坊,像一次集體的心理治療。當那些被壓抑的痛苦和恐懼被公開地、安全地談論時,它們就開始失去了操控人心的力量。團隊成員們第一次能夠將「高德的創傷」與「文檔的價值」分開來看待。
最終,團隊達成了一個新的共識:他們決定試行一種極簡的「README導向開發」(Readme-Driven Development) 模式。在開發任何新組件或API之前,先用簡潔的語言寫一份給未來同事看的說明書。這份說明書不是為了應付檢查,而是為了幫助團隊自己。
「高德的幽靈」並沒有完全消失,但團隊已經學會了如何與它共處。他們不再被無意識的恐懼所驅動,而是開始有意識地、理性地去建設他們真正需要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