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四晚上七點,阿偉傳訊息給我:「考績表交出去了,但我覺得心情好像有點複雜…」
八點我們又在老地方見面。阿偉看起來有點疲憊。
「怎麼了?跟老楊聊得不順利嗎?」我問。
「不是,聊得還可以。」他喝了口咖啡,「只是...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正在變成一個我不喜歡的人。」
這個開場讓我有點意外。
「什麼意思?」
阿偉嘆了口氣,「你知道,我這幾天一直在想禮拜一跟老楊的對話。雖然結果不錯,但我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禮拜一跟老楊聊完之後,我其實很高興,覺得終於找到跟他溝通的方式了。」阿偉不安地搓著自己的大腿,「但是這幾天我越想越覺得...我好像在做一些違背自己本性的事情。」
「比如說?」
「比如說,我要主動去觀察老楊在意什麼、要學會用他的語言跟他溝通、要把我的工作包裝成他想聽的樣子。」
阿偉的語氣裡帶著一絲不安,「這些事情本身沒有錯,但是...這真的是我嗎?」
我點點頭,等他繼續講下去。
「我一直以為,好好把code寫好、解決技術問題,這些就夠了。」
他停了一下,「現在突然要我去學這些...社交技巧?有時候我會想,我是不是在變成那種『技術不行才去拍主管馬屁』的人?」
嗯,這個擔憂確實很重要。
「你有跟其他同事分享這些心得嗎?」我問。
阿偉搖搖頭,「不敢。你知道我們team裡的氣氛,大家都覺得那些很會跟主管聊天的人就是馬屁精。」
「比如說?」
「就像業務部的小王,其實他很混、業績很爛,而且又很難溝通。但他每次開會都很會講話、包裝得很好,而且還很會迎合老闆的想法。」
阿偉接著說,「所以我們幾個工程師在私底下,都會酸他是『向上管理大師』。」
啊,原來在阿偉身邊的圈子裡,”向上管理” 這個詞已經被誤解成拍馬屁的代名詞了啊。
「如果我現在也開始這樣做,我怕同事會覺得我也變成那種人。」阿偉苦笑著。
他繼續說:「尤其是老黃,他最看不起這種事情。他常說『技術強的人不需要靠嘴巴吃飯』。如果他知道我最近在學這些有的沒的,他一定會覺得我墮落了。」
這種同儕壓力確實存在,特別是在工程師的文化裡。
「唉…你現在應該很糾結吧。」
「對,一方面我知道這些技巧確實有用,跟老楊的關係也因此改善了。但另一方面,我覺得我好像在背叛自己的原則。」
「那老黃呢?他怎麼說?」我問。
阿偉苦笑,「昨天午休的時候,老黃問我最近怎麼這麼積極,還主動去找老楊聊天。我隨口說了一句在學習溝通技巧,結果你猜他怎麼說?」
「怎麼說?」
「他說『阿偉,你不會是想走管理路線吧?我以為你是純技術派的。』」阿偉學著老黃的語氣,「然後他又補了一句『那些搞政治的人,技術都不怎麼樣。』」
「你怎麼回應?」
「我當時很尷尬,只能說沒有沒有,我還是專心寫code。」阿偉搖搖頭,「但我看得出來,老黃對我的看法已經有點改變了。」
這就是阿偉面臨的現實困境。在工程師的世界裡,技術純粹主義有很強的道德優越感。
我們坐了一會兒,阿偉突然說:「其實我最怕的不是同事的眼光。」
「那是什麼?」
「我怕我真的會變成那種人。」他看著咖啡杯,「你知道,我有個大學同學,以前也是很單純的工程師,很專注於技術。後來他學會了一堆職場技巧,現在每次聚會都在講什麼向上管理、情商之類的。」
阿偉停了一下,「他現在升到主管了,薪水也比我高很多。但是...我總覺得他變了。以前聊天都是在討論新技術、開源專案,現在都在講辦公室政治、誰跟誰關係好。我不喜歡現在的他。」
「你擔心自己也會變成那樣?」
「對。」他點點頭,「我怕我一旦開始關注這些東西,就會慢慢忘記自己真正喜歡什麼。就像...就像被同化了一樣。」
這個擔憂我能理解。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我問。
阿偉沉默了很久,然後說:「我也不知道。理智上,我知道你說的都對。學會溝通、理解別人的需求,這些都很重要。而且我跟老楊的關係確實改善了,工作也變得比較順利。」
「但是?」
「但是我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在問,我為什麼要這麼累?」他嘆了口氣,「以前我只要把code寫好就可以了,現在還要去猜測老楊在想什麼、要學會包裝自己的工作、要注意同事的反應。感覺人生變得好複雜。」
阿偉用手撐著下巴,「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就是個內向的人,就是不喜歡社交,為什麼不能接受這樣的自己?為什麼一定要逼自己去做不擅長的事情?」
咖啡廳裡的燈光有點昏暗,阿偉的表情看起來很疲憊。
「你覺得我是不是想太多了?」他問我。
我想了一下,「你的擔憂都很合理,這種內心掙扎我覺得每個人在成長過程中都會遇到。」
「真的嗎?」
「當然,我自己也經歷過。」
我說,「其實我想分享一個角度給你參考,也許會對你有幫助。」
「你現在好像認為,要麼做個純粹的技術人,要麼變成那種整天搞關係的人。但其實還有第三種可能。」
我說,「其實我們可以選擇既保持對技術的熱愛,同時也學會更好地傳達你的技術價值。」
阿偉看著我,等我繼續說。
「你想想看,你幫小陳解決bug這件事,本質上還是技術工作對吧?但老楊看重的是你的『團隊貢獻』。這不是因為你在拍馬屁,而是因為你用你的技術能力幫助了團隊。」
我停了一下,「所以問題還是要回到,重點不在於我們做了什麼,而在於別人如何理解你做的事情。你剛才提到的那個同學,也許他並沒有真的變質,只是學會了如何讓別人理解他的價值而已。」
「可是我還是覺得很累...」阿偉說。
「嗯,確實會累。」我點點頭,「不過也許累的原因不是做這些事情本身,而是我們一直在擔心自己是不是在演戲。」
阿偉沉思了一陣子。
「而且,」我繼續說,「老黃說『技術強的人不需要靠嘴巴吃飯』,其實我以前也是這樣想的。但後來我發現,再好的技術如果沒有人理解它的價值,就很難發揮真正的影響力。」
我喝了口冰水,接著說,
「我見過很多技術很強的工程師,但他們到後來的職涯發展卻都卡住了。」我說,「這不是因為他們不夠好,相反來說,這裡面很多人都超強的… 可是他們所做的很多很好的事情,卻沒有被正確理解。」
「比如說?」
「比如你優化了一段程式碼,讓系統效能提升了20%。對你來說,這是很有成就感的技術工作。但對老楊來說,除非我們告訴他這能讓用戶體驗更好、減少伺服器成本,否則他如果忙起來沒有時間另外主動去了解,可能真的會完全不知道這件事的價值在哪。」
阿偉點點頭,「確實,我很少跟老楊解釋這些。」
「所以我們不需要把他想成是在拍馬屁,應該是翻譯才對。」我說,「我們在把技術語言翻譯成方便對方消化的語言,讓對方理解你的價值。就像我們寫技術文件要考慮讀者一樣。」
我停了一下,「而且你想想看,如果你真的都只寫code,其他的都不說,會發生什麼事?」
「會怎樣?」
「那些其實根本沒什麼料,但很會包裝自己的人,就會過來搶走那些本來不應該屬於他們的機會。」我說,「他們到處表演,假裝自己很厲害,結果真正在做事的人反而被忽略了。這不是很不公平嗎?」
阿偉的眼神變了,「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保持沉默,不等於你在堅持原則,反而是在讓那些你最討厭的人得利。」我說,「你和老黃這種真正有實力的人,為什麼要把本來就屬於自己的舞台,無條件讓給那些只會作秀的人呢?」
阿偉沉默了很久,我看得出來他在消化這個觀點。
「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他慢慢地說,「我一直以為保持沉默是一種清高,但你這樣說,確實...很容易讓那些沒什麼料的人有機可乘。」
他皺著眉頭,「就像剛剛我說的業務部小王,明明技術理解很淺,但每次跨部門會議都講得頭頭是道。結果老闆就真的以為他很專業,反而我們這些真正懂技術的人都被晾在旁邊、然後幫小王畫的大餅擦屁股。」
「嗯,這就是問題所在」我點頭。
阿偉嘆了口氣,「說得也是,我和老黃埋頭苦幹,結果升遷的機會都被那些會表演的人搶走了。這樣下去,技術團隊的話語權會越來越弱。我想,至少得要保護好我們親手做出來的成果吧。」
「對呀,其實這有點像是我們在玩塔防,要守護好自己的城池不被入侵一樣。」
「原來是這樣啊… 我好像有點懂了。」
他沉思了一會兒,然後抬頭看著我,「可是我還是很掙扎欸。理智上我知道你說得對,但要我突然改變做事的方式,還是覺得很彆扭。」
「我懂,這種轉變確實不容易。」
「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麼辦?」阿偉問,「我總不能一夜之間就變成另一個人吧?而且還要考慮動作不能一下子太大,引起其他同事的反感。」
「嗯… 既然我們現在知道讓別人理解你的價值是有意義的,那就可以在這個目標的前提下,根據不同情況想出一些比較自然的方式、因地制宜啦。」我說。
「你的意思是?」
「也許我們可以先一次只嘗試一些小改變,看看感覺如何。如果覺得違背自己的原則、或是感覺好像推太急了,就停下來做調整。如果覺得還可以接受,就繼續一點一點嘗試。」
阿偉看起來在認真考慮。
「而且,」我繼續說,「也許你現在感受到的衝突跟矛盾感,本身就是成長的一部分。不管最後你選擇什麼路,至少你現在對自己、對職場都有了更深的理解。」
「嗯… 也是。」
阿偉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時,看起來心情平靜了一些。
「謝謝你聽我抱怨這麼多。」他說,「我知道這些問題沒有標準答案,但能說出來就覺得好一點了。」
「隨時都可以來找我聊。」我說,「這種掙扎很正常,不用急著解決。」
他走到門口時回頭說:「我想我需要一些時間來想清楚,我到底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看著他消失在街角,我點了第二杯咖啡。
今天的對話讓我想起自己以前的樣子,那種對「純粹」的執著,和對複雜世界的抗拒。
阿偉會怎麼選擇,我不知道。但至少他現在不會再覺得自己只有兩條路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