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下午三點,阿偉盯著Slack上小P的回覆,感覺胃在翻攪。
「阿偉不好意思,我們這邊真的走不開。業務部那邊有個會影響本季業績的緊急需求,我們整個team都在處理。你們那個規格文件...我會盡快,但真的沒辦法給你確切時間。」
阿偉深吸一口氣,打字:「小P,我們這邊的整合專案如果沒有你們下一階段的文件,整個進度就會卡住。你看能不能先排個人,把最關鍵的介面規格給我們?如果真的弄不出完整版,至少有基本的也好。」
過了十分鐘,小P回:「我理解你們的困擾,但我們現在真的抽不出人力。這樣好了,我們這邊處理完業務部的需求,就馬上來做你們的,應該...下週吧?」
下週?
阿偉看著專案時程表,下週已經來不及了。如果沒有小P那邊的文件,小林和小姜根本無從下手。整個小隊就得空轉等待,而老楊給的deadline就在兩週後。
他想起之前學到的各種合作技巧,試著從小P的角度思考。他知道另一邊的需求確實很急,業務部的壓力他也理解。
但理解歸理解,問題還是在那裡啊。
阿偉不死心,又打了一長串訊息,他用之前學到的產品思維,說明這個整合專案對系統穩定性的重要性,並強調如果延遲可能影響到業務部下一季的運作。
小P的回覆很快:「我懂你說的都很重要,真的。但業務部那邊是老闆直接盯的案子耶,我們主管說要優先處理。抱歉啦,我也很想幫你。」
阿偉放下手機,突然有種很無力的感覺。
他花了這麼多時間學習溝通技巧、學會理解別人的痛點、學習用對方聽得懂的語言說話。
但現在他發現,當對方的老闆說「優先處理別的」時,這些技巧竟然一下子全都失效了。
晚上,咖啡廳。
「我現在才意識到,原來光是利用溝通,能做到的事情還是有極限的。」阿偉一坐下來就開始嘆氣,聲音裡帶著一種挫敗,「你之前教我的那些方法,在真正的資源衝突面前,根本一點用都沒有。」
我點了兩杯咖啡,點點頭。示意阿偉繼續說。
「就是小P那邊啊,」阿偉有點激動,「我已經很努力用他們聽得懂的方式溝通了。我解釋了系統風險、我強調了使用者價值、我也理解他們的困難。但最後呢?人家還是說『我們有更重要的事』。」
他停頓了一下,「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面對更有份量的人來跟我搶資源的時候,如果我沒有權力,那再怎麼會溝通都沒用嘛。」
咖啡送上來了,阿偉狠狠喝了一大口。
「那關於下一步要怎麼做,你有什麼想法嗎?」我問。
「我想到兩個辦法,」阿偉放下杯子,「第一個,我自己先做個暫時的介面規格,讓小林他們可以先開工。但這樣的話...」
「這樣的話?」
「這樣我等於是在亂猜需求耶,」他說,「而且這也違反了授權的原則,我負不起這種責任的…」
「那第二個辦法呢?」
「第二個就是...」阿偉遲疑了,「就是等待奇蹟,每天照三餐去拜託小P,然後祈禱他能提前趕出來給我。可是這樣不確定性也太高了…」
「聽起來你對這兩個選項,都不太滿意耶。」
「當然不滿意啊!」阿偉有點煩躁,「不管我選哪個風險都太大了。我根本就是...」
他突然停住,看著我,「其實還有第三個選項,但我不太想用。」
「什麼選項?」
「就是...去找老楊,跟他說小P那邊不配合。」阿偉說得很小聲,「但這樣我不就是在打小報告嗎?」
「你為什麼覺得這是在打小報告啊?」我問。
「因為...」阿偉皺著眉頭,「因為我就是去跟老楊咬耳朵,抱怨小P不幫我啊。這樣很沒義氣!」
「可是如果你不說,不是專案就會延遲了嗎?」
「對啊…」阿偉說。
「到時候如果老楊問起來,你打算怎麼解釋?」
「呃… 萬一不幸專案還是delay了,就只能說自己實在拿不到文件,沒辦法開工啊。」
「那如果老楊追問你『是誰讓你文件拿不到的?』的話呢?你怎麼辦?」
「…」阿偉低著頭,不說話。
「所以你到時候還是得把小P供出來,對吧?」
阿偉愣了一下。
「而且,」我繼續說,「你覺得老楊會怎麼想?他會覺得『還好阿偉提前告訴我風險,讓我有時間處理』,還是『阿偉明知道會delay還不說,竟然給我拖到這時候才來解釋』呢?」
「這...」阿偉咬著嘴唇,「可是我還是會擔心,小P會不會覺得我在搞他啊?」
「阿偉,我問你,」我說,「當時你決定接受小隊長這個角色時,你的職責是什麼?」
「是...帶著小林和小姜,確保專案能順利交付。」
「對。那現在你眼前有個阻礙,讓你無法完成你的職責,你該怎麼辦?你還記得你剛接這個案子的時候學會的嗎?」我說,「那時候你學會的是什麼?」
「是...幫助小隊做出決策、擋掉外部的雜訊。」
「沒錯。但現在的問題是,小P他們內部的優先處理順序跟你們衝突了,這已經超出你能決策的範圍,」我說,「這個決策只有老楊和小P的主管這個層級才能做。」
「所以...」阿偉若有所思。
「你的職責,不是要無差別地去『解決所有問題』,而是把對的問題交給對的人處理,」我說,「所以我問你,如果是你能處理的範圍內的,當然是由你做。但如果不是,這時你應該怎麼做才對呢?」
「呃…你是說,我應該要把超出我職權的事情,轉介給合適的人嗎?」
「對。」我說,「以這件事情來講,這個人就是老楊。」
我喝了口咖啡,繼續說,「我們之所以需要讓老楊知道這個資源衝突,是因為這已經超過你能處理的範圍了,需要轉介給擁有足夠職權去協調的老楊。就這樣而已。」
阿偉看著咖啡杯,「可是我還是覺得...這樣有點...」
「有點什麼?」
「有點像是我推不動事情,所以要找老楊幫忙,」他說,「這不就代表我能力不夠嗎?」
「阿偉,」我看著他,「你當初找老楊,說要爭取重構技術債的機會,是因為你能力不夠嗎?」
「不是啊,那是因為我不能自己下去亂改,要老楊出面授權才可以嘛。」
「那就對啦,」我說,「這兩件事的共通點,都是你發現了問題,但需要更高層級的授權或協調後才能推進。所以這不是什麼能力問題,單純是你跟老楊的職權範圍不一樣而已。」
阿偉恍然大悟,「我好像有點懂了,你是說這單純只是我的職權沒有大到,足夠影響到小P的部門而已,對吧?」
「對。」我說,「雖然你無法直接要求小P改變優先順序,但老楊有辦法去跟小P的主管談。」
「可是,如果我直接去跟老楊說『小P不配合』,老楊會不會以為,只是我跟小P處不來而已啊?」
「很有可能喔,」我接著說,「所以,我們要先想清楚這個事件的『主角』是誰。」
「主角?啊不就是小P嗎?」阿偉很疑惑。
我搖搖頭,「主角不是小P。甚至可以說連『人』都不是。我們應該把目光從特定的人身上移開,把重點放在向老楊『提示事件的風險』上面。」
我拿出筆記本,開始寫。
「你還記得之前學到的量化思維嗎?那我們現在就用類似的方式,」我說,「這件事情的本質,不是什麼小P有空沒空,而是開發端拿不到文件導致無法開工這件事,所帶來的『風險』。」
我在紙上寫著:
風險評估的粗略架構:
1. 專案目標與截止日 (事實)
- 跨服務資料整合專案,目標是提升業務部查詢效率
- 預計兩週後上線,影響20+業務人員的日常工作
1. 目前的情況 (客觀描述,不帶情緒)
- 第一階段開發完成
- 第二階段尚未開始 (需要UX規格和資料介面文件,目前尚未取得)
- 目前產品部因受制於處理突發緊急需求 (Q4業績相關),導致無法提供此文件
1. 延遲成本 (量化影響)
- 工程團隊3人 × ??天 = ??人日的空轉成本
- 如延遲上線,則業務部仍需繼續使用舊系統,可能間接影響下季業績表現
- 可能影響老楊最在意的「系統穩定性」指標 (因為舊系統已接近技術債臨界點)
1. 請求協助 (不是抱怨,是請求決策)
- 請老楊協助評估:兩個專案的優先順序如何排序
- 是否需要與產品部主管協調資源分配
「我粗略列了一些可能的項目,這裡面的重點,是要把敘事的焦點完全擺在事件上面,不要去責怪裡面的任何人,至於具體項目有哪些你再看怎麼調整。怎麼樣?我有顧到你對小P的義氣吧?」
阿偉看著這份架構,「真的耶…裡面不只顧到小P了,甚至完全沒有怪到任何人。」
「沒錯。而且你有發現嗎?」我指著第3點,「這裡我們把成本量化了。不是『會delay喔』這種模糊的說法,而是具體的多少人日、影響範圍、還有對老楊關心的系統穩定性指標的潛在威脅等等。」
「這樣老楊就能衡量事情的大小了。」阿偉點點頭。
「而且,」我繼續說,「你要注意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麼事?」
「這份報告不能只用口頭通知老楊,要用email寄送,為的是留下一個時間戳記。而且要記得只寄給老楊就好,先不要CC小P、也不要把小P的主管拉進來。」
阿偉愣了一下,「為什麼?我不是應該讓大家都知道嗎?」
「不是,」我說,「你記得之前我們提到的親疏遠近原則嗎?老楊是你的直屬,他應該永遠是第一優先,所以我們有義務先讓老楊知道這個狀況。」
「有道理。然後呢?」
「老楊接管這件事後,等於是我們把超出我們職權範圍的部分,給轉移給老楊了。所以相對地,我們也應該把『該怎麼處理這個風險』的決定權歸於老楊。」
我解釋道,「老楊可能有他自己的處理方式。也許他會選擇開會、也許他會親自去跟小P的主管談、也許他有其他我們沒想過的方法。但這個決定權已經轉移到他手上、而不在你手上了。如果這封信一定要寄給小P和他主管,那也是由老楊跟你說可以,你才能寄。」
阿偉想了想,「你是說,我不能自己決定,要不要讓小P和他主管知道這件事嗎?」
「對。因為這涉及到跨部門協調,」我解釋,「如果你沒經過老楊同意就直接去通知小P的主管,那就是越級了。小P的主管會想:『為什麼一個工程師可以直接發信給我?他主管知道嗎?』」
阿偉恍然大悟,「所以我在這裡的角色應該是提供資訊,但不是決定怎麼處理資訊囉?」
「完全正確!」我說,「你是把對的資訊給對的人,然後信任他會用對的方式處理。這也是運用影響力的方法之一喔。你沒有權力命令小P,但你可以透過自己的直屬長官老楊,來協調資源。」
咖啡廳裡的客人漸漸散去,阿偉拿出筆電,開始打草稿。
他寫了一會,把螢幕轉過來問我:「我這樣寫會不會太直接啊?我怕老楊覺得我在施壓。」
我看了看他的草稿,「你現在寫的是『如果產品部無法配合,專案將會延遲』對吧?」
「對啊。」
「那如果你改成『目前遇到關於跨部門資源分配的疑問,需要您協助評估決策』呢?」
阿偉想了想,「聽起來...比較中性?」
「對。因為我們的目的不是要去指責任何人,」我說,「而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兩個重要專案同時需要產品部的資源,但產品部只有一組人可以處理。所以這是個系統性問題,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
阿偉重新改了措辭,「這樣好像比較順了。」
他繼續打字,突然停下來,「對了,我還要寫什麼『我的建議方案』嗎?還是就讓老楊決定?」
「你可以提供一些選項,但不要把決策權拿走,」我說,「比如你可以說…」
我拉過阿偉的筆電,和他一起盯著螢幕,一邊討論一邊調整措辭。咖啡廳裡的輕音樂在背景流淌,阿偉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移動著。
過了一會,他說:「好了,我寫完了。你幫我看一下?」
我看了看他的郵件草稿。
「怎麼樣?」阿偉有點緊張。
「嗯…」我說,「客觀、專業、有數據、有建議、語氣中性。而且你沒有任何一句話是在抱怨或指責小P,很棒耶!」
「好,那我就只發給老楊…先讓老楊決定怎麼處理。」
阿偉深吸了一口氣,按下發送。
「好了。」他放下筆電,「我剛才還想到一件事。其實這封信,也是在保護小P,對吧?」
我笑了,「怎麼說?」
「因為如果我不講,兩週後專案delay,那被罵的就會是小P了。」阿偉說,「但現在我提前讓老楊知道了,老楊如果真的也覺得另一個專案更重要,那他就會主動調整我們的時程,讓我們先找別的事情來做。這樣小P也不會被夾在中間了。」
「沒錯!」我說,「這樣一來,大家的合作起來也更健康喔。」
隔天晚上。
「結果呢?」我問。
「老楊在會議上做了決策,」阿偉愉快地大口喝著咖啡,「他讓小P那邊先派一個人給我們兩天,把關鍵的介面規格搞定。業務部那邊的案子確實很急,但老楊跟小P的主管協調過,我們這邊如果delay會影響系統穩定性,風險更大。小P他主管聽了,也覺得有道理。」
「所以問題解決了?」
「嗯。小P今天下午就給我們文件了,」阿偉說,「而且,小P還跟我說謝謝耶。」
「謝謝?」
「對,他說他其實也很痛苦,被夾在兩個專案中間,不知道該怎麼辦,」阿偉說,「我那封信反而幫他把問題拋回去給了該決策的人。他說以後如果遇到類似狀況,他也想學我這樣做做看。」
阿偉想了想,「我發現...我之前對『跟主管報告』的理解可能錯了。」
「哦?怎麼說?」
「我以前覺得,向上報告問題、讓主管介入,就是在搞政治、就是在告狀,」他說,「這次我才發現其實不是這樣。真正的問題是怎麼報告。」
「如果我是帶著情緒去抱怨『小P不配合』,那就確實是在搞政治了,」阿偉繼續說,「但如果我是客觀地提供風險評估、請主管做決策,那就只是在履行職責而已。」
阿偉微笑著,一口氣把剩下的咖啡喝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