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沒見到阿偉了。
最近我們都各忙各的,他忙著幾個新專案,我也在處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偶爾會在LINE上聊幾句,但都是些「最近還好嗎」、「工作順利嗎」之類的簡單問候。
我們七點半在老地方見面。阿偉看起來很疲憊,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黑眼圈。
「你看起來很累欸,最近工作很忙嗎?」我問。
「也不算是。」他搖搖頭,「就是...沒來由地覺得很煩。你還記得上次我們聊完,我決定要嘗試的那些溝通技巧嗎?」
「記得啊,你說要一步步來,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
「對,我確實照著做了。」他點了杯冰美式,「剛開始還蠻順利的,跟老楊的互動也變好了,甚至上個月他還誇我最近表現很主動。」
「那聽起來很不錯啊,怎麼現在...」
「問題就在這裡。」阿偉打斷我,「就是雖然最近也不是說特別忙,但就覺得自己很累。不是身體上的累,是心裡的累。就像... 就像有個聲音一直在我腦海裡嗡嗡叫,要我想下一步該怎麼做。」
阿偉接著說,「一開始確實很有成就感,覺得自己好像終於學會了一點職場遊戲的規則。但是這兩個月下來,我發現我變得好奇怪。」
「怎麼個奇怪法?」我問。
「我也說不上來。」阿偉用手揉著太陽穴,「可能是因為我現在做什麼事情都會想『這樣做老楊會怎麼看?』、『我要怎麼讓大家知道我做了這件事?』」
他停了一下,表情有些痛苦,「你知道嗎,昨天我寫完一個功能測試,本來應該很有成就感的。但我第一個念頭竟然不是『耶!太好了,bug修掉了』,而是『我要怎麼在下次會議上提到這件事』。」
唉,這種心境轉變確實會讓人疲憊。
「感覺我好像變成一台機器,」
阿偉苦笑,「每做一件事都要計算它的價值、思考怎麼把它表達出去。我再也不是那個單純寫code就很開心的阿偉了。」
「那你現在還喜歡寫程式嗎?」我問。
阿偉愣了一下,「這個問題...我沒想過。」
他陷入沉思,過了一會兒才說:「唉,我不確定。我覺得我現在寫程式的時候,腦子裡想的都是『這個程式對我們團隊有什麼價值』、『我要怎麼跟老楊解釋這個技術選擇』。很少單純地享受解決問題的過程了。」
我點了杯熱茶,想著該怎麼回應。
「怎麼樣?」阿偉看我不說話,眼神裡有點著急。
「嗯… 雖然這聽起來可能有點老生常談… 但我還是想說,你現在的感受很正常。」我說,「其實,我以前也經歷過類似的階段。」
「真的嗎?」
「真的啊。那時候我突然意識到,天哪,這世界比原本想像的要來得複雜!然後緊接著就發現,現在自己必須得學會適應這種複雜,心裡就產生一種莫名的煩躁。」
「對!我現在就是這種感覺!」阿偉覺得心有戚戚焉。
我說,「就拿我們這次的事情來說好了。以前你會覺得,在辦公室裡寫好自己的code就行了。現在卻發現還要考慮怎麼溝通、怎麼好好表達,整個認知框架都被打亂了。」
「沒錯。我以前覺得技術是很純粹的,現在發現什麼都要摻雜其他東西。」
「還有,你現在是不是覺得除了寫code,還要再注意這些事情,感覺自己的工作增加了?」
「當然啊,」阿偉抱怨,「我只要想到自己又沒拿得比別人多,還要多考慮這麼多額外的事,就覺得好累喔!」
「嗯… 如果我們把『展現價值』給當成了另一項工作任務,那當然是會覺得自己的工作加倍了。」
阿偉點點頭。
我接著補充:「而且很多人在學習新技能的時候,常會有一段時間,不知不覺想要什麼都做到完美。就像你剛學程式的時候,是不是也曾經為了一個小bug糾結半天過呢?」
阿偉點點頭,「對阿,那時候總覺得code一定要寫得像書上一樣漂亮才行。」
「現在也是一樣啊,如果我們還在學習的溝通的階段,就覺得要做到完美才可以… 不是會把自己搞得很累嗎?」
「那我該怎麼辦?我又不能回到以前那種什麼都不管的狀態。」阿偉嘆了口氣。
過了一會,他又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而且… 我也不想回去,我已經嚐到過被看見的甜頭了。」
「誰說要回到以前?」我問,「也許我們可以試試換個角度來看這件事。」
「阿偉,你還記得你當初為什麼要當工程師嗎?」我問。
他想了一下,「因為我喜歡解決問題的感覺。當我寫出一段程式,看到它能正常運作時,會覺得很有成就感。」
「那種感覺現在還在嗎?」
「有,但是...比較少了。」他有點不確定地說,「現在更常想的是這個解決方案老楊會不會滿意。」
「那如果我們換個想法呢?」我說,「你學會溝通、學會展現價值,不是為了改變你的初心,而是為了保護它。」
阿偉看著我,等我繼續說。
「你想想看,如果你不學會這些技能,會發生什麼事?」
「可能會被那些會表演的人搶走機會?」阿偉回答。
「對,然後呢?如果升遷的都是不懂技術的人,結果慢慢地決策權就都跑到不重視技術品質的人手上了,對吧?如果事情變成這樣,你還能好好寫程式嗎?」
阿偉的表情變了,「當然不能啊。他們應該會為了各種理由來犧牲程式品質,然後做一堆短視近利的決定吧。到時候我可能每天光是處理爛code,修別人留下的技術債就飽了。」
「對啊,弄得不好的話,搞不好連週末假日都要被他們賠進去咧!」我附和著。
「噁… 我才不要!」阿偉用力搓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所以我們學會溝通,其實是為了保護你自己能繼續做喜歡的事情。」我說,「當你有一定的話語權時,至少可以為自己取得比較合理一點的工作環境。而且你技術團隊的同事們,也能無形中一起受惠,這樣大家都能專心做好技術工作。」
阿偉攪了攪杯裡的冰塊,點點頭。
阿偉沉默了一會,「這樣想確實比較好受一點。但要同時掌握兩套完全不同的技能,我還是覺得好累喔。」
「那是因為你把它當成兩套技能。」我說,「但其實它們可以是一套。」
「什麼意思?」
「比如說,你修了一個bug,本來你只是默默修掉就算了。現在你在修的過程中,會順便想一下這個bug如果沒修會造成什麼問題,修掉了有什麼好處。然後在 stand-up meeting 時隨口提一句。」
我繼續說,「所以這不是額外的工作,我們修的bug其實沒有變多,只是多想一個角度而已。」
阿偉歪著頭,露出不明白的表情。
「我這樣說好了。如果你學生時期被老師退回你的作業,並且叮嚀你要修 bug 時,要先確認好 root cause 才能動手,是不是會覺得『蛤~好煩喔』,是不是覺得自己的作業被老師這樣一搞,變多了?」
「對啊,那時候年輕不懂事,還真的以為老師在找麻煩咧。」阿偉笑著。
我接著問,「但現在呢?你在debug的時候,會覺得考慮root cause是個額外的負擔嗎?」
「不會呀,現在我 fix bugs 之前,思考這些錯誤的根本原因是什麼,已經是很自然的想法啦。」
阿偉若有所思地點頭,「所以不是要我學會表演,而是要我習慣從多個角度看同一件事嗎?」
「對,隨著時間推移,這會慢慢變成一種習慣的。就像你現在寫code會自動考慮效能和維護性一樣,以後你也會自動考慮如何溝通和表達這些事情的。」
店裡換了首輕快的樂曲,讓氣氛變得輕鬆了一些。
「你知道嗎,」我說,「你現在的焦慮其實是好事。」
「焦慮怎麼會是好事?」阿偉有點懷疑。
「這證明你在成長啊。如果你完全沒有不適感,那才該覺得有點奇怪咧。」我說,「所以放心吧,你也不需要把自己逼得太緊。」
「你是說… 我可以慢一點嗎?」
「當然可以囉。沒人一夜之間就可以變成溝通大師的啦。」我說,「就像學程式語言一樣,剛開始寫 Hello World 的時候很興奮,但開始要學寫比較複雜的功能時,就覺得突然變得好難喔。現在我們只是在學另一種語言而已嘛。」
阿偉笑了,眉頭終於舒展開來。
「而且,」我繼續說,「我們之所以要學這些東西,不是為了討好任何人,甚至也不是為了要討好老楊。我們真正的目的,應該是為了保護你真正在乎的東西。比如寫出好code的樂趣啊、解決問題的成就感,還有那些不被打擾的專注時光… 這些都是。」
「那… 我現在該怎麼調整呢?」阿偉問。
「嗯,我們可以試著給自己設定一些界線。」我說,「比如週末就專心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要想工作。或者每天給自己一小段時間,單純地寫一些你感興趣的程式,不考慮任何商業價值。即使都不想做也沒關係,心安理得的大睡一覺也很好喔!」
「這樣不會影響工作嗎?」
「不會啦,反而會讓你工作更有效率喔。」我說,「如果你能專心休息做自己喜歡的事、保持對技術的熱情的話,你在工作上一定也會更有動力的。」
阿偉把杯底的咖啡喝完,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
「對吼… 好久沒在我的 github contribution 加上新的綠點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