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你的技術FAQ很成功啊,」我看著對面神清氣爽的阿偉,「臉色比上個月好太多了。」
「對啊,」阿偉說,「大家真的開始習慣先看文件再問問題了。這個月我的權限問題排查指南總共被瀏覽了67次,而直接來問我的次數從之前每週12-15次,降到現在每週只有3-4次。而且那些來問的,通常都是指南沒有涵蓋到的特殊狀況。」
「而且問的問題品質也提高了,都是比較有挑戰性的,不再是那些重複的基礎問題了。」他喝了口咖啡,「不過… 我好像有點體會到,為什麼你之前說這只是治標的方法了。」
「跟我說說看,」我問阿偉,「你發現了什麼?」
「我發現啊,」阿偉皺眉,「我們公司的wiki裡面,到處都可以找到過期的資料。有些明顯錯誤的資訊,就這樣擺在那裡誤導新人。」
「嗯… 比如說?」
「比如說,有篇部署指南還在講三年前的舊流程,工具版本都已經升級好幾代了。還有一些API文件,裡面的endpoint都已經棄用了,但文件完全沒更新。」
我點點頭:「那,這些文件的作者呢?」
「有些都已經離職啦,」阿偉攤手,「剩下還在公司的,我這個月也私下觀察過他們對『維護共同知識』的態度...」
「哦?你觀察到什麼?」
阿偉拿出手機,翻到他的筆記。
他神秘兮兮地說:「這個月啊,我趁著各種機會,想辦法試探大家對知識分享的真實想法。」
唉唷?阿偉這小子真是越來越厲害了,現在已經懂得自己去明查暗訪啦。
我在心中默默讚許著:「那…老黃是怎麼說的?」
「咳嗯,」阿偉清清喉嚨,模仿著老黃的語氣,「『這種東西吼~你要自己踩過坑才會印象深刻啦,直接看code比較實在。每個專案狀況都不一樣,寫下來也不一定適用啦。』」
「小陳呢?」
「小陳比較客氣,」阿偉苦笑,「他每次都會很親切地說『阿偉哥,這個想法很好耶!但我最近專案很忙,等忙完再來整理喔』。然後永遠都在忙下一個專案。」
「其他部門同事的反應怎麼樣?」
「他們就更直接啦,」阿偉搖頭,「像業務部的小王就說『阿偉你專業的餒,問你比較準啦』。其他人更是不客氣,『反正阿偉都很樂意幫忙、很熱心啊,而且現在還有文件可以看,太方便了哈哈』。」
我思考了一下:「所以你發現,雖然大家都從你這裡受益了,卻沒有人真的想要參與貢獻囉?」
「對啊,」阿偉有點挫折,「大家都說,很感謝我做的事情,但問到要不要一起維護共同的知識庫時,一個一個都溜得比誰都快耶…」
「那你覺得,這些理由是真的嗎?」
「嗯… 一開始我是覺得是真的啦,」阿偉想了想:「但觀察了一個月後.. .我想背後可能有其他的原因吧。」
「阿偉,我問你一個問題,」我說,「如果你是老黃,你會怎麼想?」
「呃,什麼意思?」
「老黃在公司這麼多年,累積了很多寶貴的經驗,對吧?如果現在要他把這些經驗,給通通都寫成文件,讓所有人都能學會,這對他個人來講好處在哪?」
「嗯… 對他個人喔…?」阿偉托著下巴,很努力的思考著。
我提示:「如果大家都會了,老黃是不是會擔心,自己的價值不就沒那麼特別了嗎?」
「對耶!」阿偉恍然大悟,「所以他說什麼『要自己踩坑才會印象深刻』有可能只是表面的原因,其實是在保護自己的專業地位囉?」
「沒錯,雖然老黃可能不好意思直接說出來,但如果老黃有這種擔心也是人之常情。畢竟俗話說『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嘛。」
「而且你想想,在現在的績效制度下,老黃的價值都是怎麼被衡量的呢?」
「嗯…我記得每次老楊都會誇讚他,解決複雜問題的能力是我們部門最好的。」
「對吧?」我說,「如果他把知識都分享出去,讓別人也能解決那些問題了,那老黃可能就會擔心自己的不可替代性,被自己寫文件的這個行為給降低了。」
「原來是這樣啊… 我開始懂了。」阿偉問,「那小陳的情況呢?」
「小陳的問題可能不太一樣,」我說,「他說專案很忙這個可能是真的。但是,為什麼寫文件總是被他給排在最後呢?」
「因為...不算直接產出?」
「沒錯。小陳的考核看的是什麼?feature delivery 對吧?那寫文件就算再有用,也沒辦法直接反映在他的績效上。」
阿偉皺眉:「所以對小陳來說,寫文件是在做『善事』,但稱不上是『正事』囉?」
「而且還有個問題,」我繼續說,「如果小陳花時間寫文件,結果因此功能開發延期的話,到時候萬一小陳被highlight,誰可以為他的『知識貢獻』負責呢?」
「沒人...」阿偉說得很小聲。
「那其他同事呢?」阿偉接著問,「為什麼他們寧願每次都來找我,也不願意自己寫點東西呢?」
「因為啊…如果有現成的可以用,幹嘛要自己花心力去弄呢?」我說。
「但是如果每次都是我在付出,」阿偉臉上浮現一絲不悅,「我也不想個一直被人利用的傻瓜啊。」
「唉,很現實,對吧?這就是問題的核心所在,」我看著窗外,「在你們公司的現行制度下,分享知識跟做義工基本上是差不多。」
「怎麼說?」
「阿偉你想想看,分享知識的人可以得到什麼呢?一句感謝?還是心靈滿足?」
我轉回頭來,「但要承擔的風險倒是非常實在…寫錯要被人批評、要額外花時間維護,弄一個不好甚至還有教會別人後,對方反過來變成競爭者的風險。」
阿偉點點頭:「確實耶… 反過來說,享受知識的人幾乎可以說是沒有成本...」
「沒錯。當給予和接受的成本嚴重不對等時,那大家選擇被動當個接受者,幾乎可以說是一種必然的結果了。」
聊到這裡,阿偉感到有點洩氣:「所以我一個人的努力,始終還是無法解決根本的問題嗎?」
「嗯,確實有可能,」我直接承認,「而且這問題也跟公司整體的文化和氛圍密切相關,像我們這樣的基層員工想要扭轉這種文化,其實非常困難。這也是為什麼很多公司即使明知道知識共享很重要,卻仍然長年無法解決這種問題。」
「可是… 我還是想試著做點什麼,如果失敗的話…也沒關係…」阿偉小聲說著。
「…好吧。不過我得先說,這件事遠超過一般員工的職權範圍,雖然我等一下會介紹很多,但這裡面我們能做的可能不多喔。可以嗎?」
阿偉點點頭,眼神裡有著不肯放棄的倔強。
我撈出破破爛爛的筆記本,翻到空白的一頁,「那我們就在腦中先演練一遍吧。」
「前面我們發現,大家缺乏動力的根本原因,是缺乏衡量成果的方法、以及獎勵機制這些誘因,對吧?」我接著說。
「嗯… 沒錯。」
「那麼既然這樣,」我眨眨眼,「可以設法把方法與誘因給創造出來。」
「蛤?我不懂耶…」阿偉很疑惑,「像我們這樣的小職員,哪能去創造什麼誘因啊?」
「嗯… 這一個月我們的成果很不錯對吧?團隊的效率得到提高、重複詢問減少了,你也有更多時間可以專心寫code。」
「是啊,我覺得經過一個月,成效漸漸有出來了!」說到這個,阿偉心中還是有點小得意的。
「所以,可以讓有權制定激勵機制的老楊,來幫負責解決這個問題喔。」
「你的意思是...」阿偉恍然大悟:「你是說,我可以把這些成果整理給老楊看囉?這樣的話,我可以準備一個報告給他,說明這個月的知識管理成果!」
「還可以計算一下,」我補充道,「如果沒有你的知識管理,團隊這個月會浪費多少時間在重複詢問上。」
阿偉拿出筆記本開始算:「這個月我統計了一下,大概減少了30次重複詢問,每次平均節省15分鐘...」
「那就是7.5小時的節省,」我說,「如果以團隊平均薪資來算,一個月就節省了多少成本?」
「我想想喔…」阿偉計算著,「這還只是權限問題這一塊… 如果擴展到其他常見問題,節省的時間和金錢應該可以更多吧。」
「然後呢?你打算怎麼做?」
「然後我就跟老楊討論,能不能把『知識分享』納入團隊的績效考核裡頭,」阿偉說,「不是要求每個人都要寫文件,而是建立一個鼓勵知識貢獻的機制,類似加分項之類的。或者,每個月在團隊內部分享一次學到的新技術或解決的問題、也可以設立『最佳知識貢獻獎』,讓願意分享的人得到實質認可…。」
說到一半,阿偉停了下來:「呃…不過這些都是誘因對吧?那衡量的方法呢?」
我說,「嗯… 當大家都積極分享知識、維護文件,所產生的效益也能放大,就像我們這一整個月得到的量化成果那樣。如此一來,也能透過分析這些成果,來歸納出可能的衡量成效的方法及指標了。」
「哦~我懂了!這樣就能讓知識分享從道德義務,變成有實際利益的理性選擇囉?」
「對。不過要注意,這還是需要老楊的主持和授權,」我強調,「有了主管的backing,推動起來的阻力會小很多。」
「可是,」阿偉突然停下來,看起來有點擔心,「萬一老楊覺得這不重要怎麼辦?」
但他又皺起眉頭:「而且,我還有另一個擔心...」
「什麼擔心?」
「萬一其他同事覺得我是在『沒事找事』怎麼辦?」阿偉有點不安,「他們會不會覺得我想搶風頭,或者嫌他們拖累我?」
「嗯… 這個擔心很有道理,」我點點頭,「確實有這個風險。」
「還有,」阿偉繼續說,「而且就算老楊真的建立了什麼知識分享機制,老黃還是會擔心被反撲,小陳還是要在寫文件和趕進度之間做選擇啊。這樣root cause有解決嗎?」
我思考了一會兒:「嗯… 你說得對,光是加個獎勵機制是不夠的。我們需要把整個誘因結構給變形一下。」
「變形?那是什麼?」
「首先,對於老黃的擔憂,」我說,「與其讓他分享所有知識,不如讓他當『知識導師』。」
「什麼意思?」
「比如說,老楊可以設立一個制度:每個senior負責培養一個junior,而培養成效會納入senior的考核。」我說,「這樣老黃就不需要擔心知識傳授後自己的價值被降低,反而可以把培養團隊成員給視為提升自身價值的方式,形成一個互利共贏的良性循環了。」
阿偉眼睛亮了:「這樣老黃的指導能力就變成他的競爭優勢,而不是威脅了!」
「對。而且對小陳來說,」我繼續,「與其要他額外寫文件,不如讓寫文件變成feature delivery的一部分。」
「哦?你是說綑綁成一包嗎?怎麼做?」
「比如可以設定,每個feature完成時,必須包含相關的文件更新才算是完工。這樣就不是額外工作,而是definition of done的一部分了。」
阿偉點頭:「這樣寫文件就不是善事,而是正事了。」
「至於其他部門同事的搭便車心理,」我說,「與其期待他們主動貢獻,不如設計一個『使用者付費』的機制。」
「使用者付費?」
「比如說,想要查閱知識庫的人,就要先貢獻一個問題的解答。或者每次求助後,都要簡單記錄解決過程。」我說,「讓『享受知識』也有成本。」
「還有一個要注意的,要怎麼描述我們的動機呢?」我強調,「我們可不能單純很任性地說,這是『阿偉的個人提案』。」
「蛤,為什麼啊?這是我個人提案的沒錯啊?」
「你想喔,假設你正在用OKR或KPI的角度跟老楊討論時,這時要是老楊問你推動的動機,你說他會認同是『藉由知識分享來改善團隊效率』,還是『阿偉想推動知識分享』呢?」
「呃…前者聽起來像是發現問題並提出解決方案,後者聽起來像是…個人興趣?」
「對啊,就算你過了老楊那關好了。那接下來,如果你要大家為了『阿偉的個人興趣』,去改變自己的工作模式,這說得過去嗎?」
「哈哈… 我覺得…老黃應該會直接過來把我殺了吧。」阿偉不好意思地搔搔頭。
「而且對於老楊,我們可以這樣說,」我繼續,「『我發現我們team在知識管理上有些問題,想跟您討論一下可能的改善方案』,而不是『我想建立知識分享制度』。」
「…我懂了,要讓大家都了解,這樣做其實不是帶來麻煩,而是對自己有益才對。」
「對。我們要強調這個改善對每個人都有好處:老黃可以更有效地建立導師聲望,小陳的文件工作會被認可,其他人能更快解決問題。」
「最重要的是,」我補充,「一定要循序漸進。先從小範圍實驗開始,證明有效後再擴大。」
「好啦。我們在腦內的小劇場演練完了。你有什麼樣的感想呢?」
阿偉站起來想了想,突然又坐了下來:「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剛剛我們想像起來都很棒,但說到底,我只是個普通員工耶,」阿偉有點洩氣,「設計激勵機制、改變績效考核、建立mentoring制度...這些都不是我的職權範圍啊。」
「你說得對,」我點點頭,「你看到盲點了,這是很現實的問題沒錯。」
「而且就算我把數據整理得再漂亮,提案寫得再完美,老楊也不見得會買單啊,」阿偉繼續說,「他可能會說『這個想法不錯,但現在不是優先項目』,或者『預算不夠』,或者『公司政策不允許』...」
「更不用說,」他嘆了口氣,「就算老楊真的想推動,也需要更上層的支持。而我一個小員工,根本接觸不到那個層級。」
「是啊。」我說。
「我覺得…我可能高估了自己的影響力。」
「那倒不一定是壞事,」我說,「認清自己的位置和能力範圍,這本身就是一種成長嘛。」
「怎麼說?」
「你想想,如果老楊真的問你意見,你現在至少有想法可以提供了,對吧?」我說,「但如果他沒興趣,或者不採用,那也不是你能控制的。」
阿偉點點頭:「所以我能做的,就是把自己份內的事情做好,然後等待機會囉?」
「嗯… 也不單純只是等待,」我說,「我們可以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持續證明這種方法的價值。你的個人知識管理已經開始收到成效了,可以繼續優化、擴展下去。」
「比如說?」
「比如說,你可以繼續完善自己的FAQ,或是邀請願意參與的同事,一起建立小範圍的知識交換圈。不需要公司政策支持,就是幾個人的自發性合作這樣。」
阿偉想了想:「像是我、小林,還有其他願意的人?」
「對。如果這個運作得不錯,自然會有更多人想加入。」我說,「到時候如果老楊看到效果,可能會主動問你怎麼做的。」
「這樣我就是從被動等待,變成主動創造機會囉?」
「沒錯。」我說,「而且就算最終沒能改變整個團隊文化,你至少也解決了自己的問題、幫助了一些願意參與的同事。這就夠了。」
阿偉沉默了一會。
「如果最後還是失敗了呢?如果老楊不感興趣,同事們也不想參與呢?」
「那也很正常啊,」我說,「組織改變本來就很困難,這樣講雖然有點殘酷… 不過大部分的bottom-up initiative其實很多都會失敗或無疾而終。」
「蛤… 這樣聽起來有點沮喪耶...」
「至少你累積下來的FAQ問題集,未來還是能夠持續發揮功效嘛。」
阿偉想了想,點點頭。
我接著說,「而且你想想喔,就算失敗了,你學到了什麼?」
「呃… 我學會了觀察團隊動態、分析問題根源、設計解決方案...」阿偉掰著自己手指數著,「我想到的好像就這些,還有嗎?」
「當然有啦,你還學會從個人效率的提升,進階到思考組織問題了,還有評估自己的影響力範圍,以及如何在限制條件下做最好的努力。」我繼續說,「你覺得,這些能力對你的職涯發展,會有幫助嗎?」
「欸…這樣講感覺好像有耶。」阿偉眼睛亮了。
「對啊,這些都是與多人協作、帶領團隊所高度相關的能力之一喔。所以就算這次的嘗試不成功,你也不算是白費力氣,」我說,「就想成… 是在為未來可能的機會做準備吧。」
阿偉收起手機,臉上的表情比剛才踏實了不少:「好,我想我知道怎麼做了。」
「說來聽聽?」
「嗯,首先我會繼續完善自己的FAQ,這部分已經證明有效了,」他說,「然後找個機會跟小林他們聊聊,看能不能建立小範圍的合作。」
「聽起來不錯。」
「至於老楊那邊...我會把資料和想法準備好,但不會硬推。等時機成熟,假如他剛好問起相關問題,我再分享我的觀察和建議這樣。」
「這個策略很務實喔,」我說,「在有限的影響力範圍內,做最大的努力,然後接受不能控制的結果。這樣就很好了!」
阿偉站起身來,這次看起來自信多了:「謝謝你讓我想清楚這些。我差點又要陷入自己的理想主義裡面啦。」
「理想主義本身並沒有問題,」我說,「如果我們能將它與實際可行的方法結合起來,那就不是什麼壞事啦。」
「那下次見面,我跟你分享的故事可能會有點平凡喔,」阿偉笑著說,「很可能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團隊變革,搞不好就真的只是幾個人的小小合作唷。」
「這樣也很棒啊,」我也笑了,「有時候,小改變反而比大變革更能長久嘛。」